第三卷 天火 第四章 癡迷劍術的東瀛來客
01七月初十,晴,盡管隻是初夏,但空中的那輪紅日已經在肆無忌憚地展示著逼人的烈焰,秀溪鎮四麵環山,熱氣更是無處消散,隻能愈發氤氳成無法消解的高溫。這一日,安路起了個大早,稍作洗漱後,連早飯都沒吃,就背著藥箱敲開了繡球樓獨院的黃銅大門。在繡球樓的客廳裏,安路待雙喜丫頭服侍三姨太玉婉用完早餐,便慢騰騰地為玉婉檢查麵部的傷勢,敷藥、開藥方,也是不緊不慢的。他刻意延緩著為玉婉治療的時間,就是想等到龍天翼和錢霄上門詢問昨夜雷瘋子狂性大發的事。安路也發現,玉婉和雙喜似乎並不在意他的西式藥物療法,也不是很配合,隻是虛與委蛇罷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昨天第一次上門診療,玉婉不是把滿心的期待都傾注在了他的藥箱中嗎?難道是昨天夜裏錢霄敲開門後對雙喜說了一段話之後,她們的心思就轉變了?錢霄那廝,究竟給雙喜丫頭說了什麼?安路心中,隱隱有著不詳的感覺。約莫巳時,龍天翼與錢霄才在鎮長謝老先生的陪同下,來到了繡球樓。不過,這隻是例行訪問,龍天翼已經完全打消了對玉婉的懷疑。畢竟玉婉是縣長胡金強胡縣長的三姨太,再怎麼也不會與一個以討錢為生的老乞丐扯上關聯。而昨天夜裏這樁恐怖離奇的狂漢連續殺人事件,鎮長謝老先生也為凶手雷瘋子找出了一個合理的殺人動機。據說雷瘋子以前也是個安分守己的莊稼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收入綿薄,卻也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不過五年前,秀溪鎮也遇到了天火逆襲,一塊天外隕石恰好落在雷瘋子的田土上,砸出一個巨坑,毀了所有青苗。那一年,雷瘋子顆粒無收,原想在玉婉父親的米糧鋪賒點糧食,卻被“概不賒欠”這一個字無情拒絕。後來雷瘋子聽說落在田土裏的天火殘餘,可以送到鐵匠鋪裏換來一包銀元,可他回到田土時,天火砸出的巨坑裏卻滿是腳印,那塊天火殘餘早被鎮裏其他人哄搶而走了。雷瘋子又氣又急,卻無計可施,隻好勒緊腰帶,從鄰家東拚西湊,過完了那一年。原本他期待第二年好好做做農活,把前一年的損失彌補回來。可天火砸過的田土,正所謂“天雷勾動地火”,地火毀了田土的養分,怎麼也種不出莊稼了。那年秋季,當他確認這一點時,頓時就發了失心瘋。而昨天是七月初九,五年前的這一天,恰是雷瘋子的田土遭遇天火逆襲的日子。想必是雷瘋子昨天夜裏,驀地憶起了改變他一生的那次天火逆襲,於是心狀失衡,刻意鑽了牛角尖。他的心思走進死胡同後,就怎麼也尋不著出來的路,於是狂性大發,提著菜刀衝到了秀溪鎮的長街上見人就砍,製造了這樁驚天血案。雖然這種說法,隻是出於謝老先生的主觀想象,找不到一點輔佐的證據,但龍天翼也不想再深究了。一個瘋子,他的心思又有誰能猜得出呢?如果猜得出,他還能叫瘋子嗎?事已既此,繡球樓客廳中的氣氛自然和諧一團。繡球樓的主人玉婉,乃縣長胡金強胡縣長的三姨太,身份特殊,鎮長謝老先生雖與玉婉不睦,但本著避免瓜田李下之嫌,所以才陪同龍天翼與錢霄來到了這裏。現在眼見胡縣長派來的西醫師安路也在此,心想無虐,於是他尋了個理由先行告退。待謝鎮長離開之後,錢霄或許也猜到安路是胡縣長派來的眼線,於是也不避開這位西醫師,徑直將話題引到了為三姨太玉婉恢複如花似玉麵容上。反正遲早都會被安路知道,還不如趁早打開天窗說亮話。之前錢霄借送謝鎮長出繡球樓時,在黃銅大門外的旮旯裏,拿回一個早已準備好的蛇皮口袋。現在錢霄取出口袋,解開袋口捆著的繩索,從裏麵竟然提了個豬頭出來。這豬頭顯然是才砍下沒多久,鮮血幹凝的程度還不是很硬。這豬頭也不是太大,應該是從一頭小豬身上砍下來的。出了龍天翼冷笑一聲後,其他人皆有些疑惑不解。錢霄卻微微笑了笑,從衣兜裏取出一柄鋒利小刀,削掉了突出於臉麵的豬嘴與豬耳。豬血滲出時,他則撒了一把麵粉,堵塞住血湧。錢霄的手不停地在豬頭上抹來抹去,片刻之後,豬頭已經麵目全非——竟然變作了人頭的形狀。錢霄又在依稀有了人頭形狀的豬頭上,輕輕捏著,又不時以掌心輕撫。一會兒之後,在他的巧手之下,豬頭竟變作了一顆麵粉做成的人頭。雖然豬血與麵粉混合成難看的黑紫色,但三姨太玉婉一眼就認出,這麵粉製成的人頭,實則正是她在麵容盡毀之前的相貌。玉婉的喉頭間不禁發出一聲輕噫。這家夥什麼意思?這也太膽大妄為了吧?居然那豬頭做出了我已經失去的花容月貌?故意羞辱我嗎?玉婉氣得渾身哆嗦,但錢霄似乎已經猜到了玉婉為什麼生氣,他又笑了一聲後,從蛇皮口袋裏取出各色胭脂彩粉。不待玉婉發聲質疑,錢霄已兩手翻飛,手抹胭脂在麵粉製成的人頭上龍飛鳳舞著。龍天翼一副見慣不驚的摸樣抄著雙手,安路和雙喜則瞪大眼睛,看著錢霄以舞蹈般的動作,在麵粉人頭上塗抹著胭脂彩粉。僅是半盞茶的工夫,錢霄驀地停下手,彎腰鞠躬,不卑不亢地對玉婉朗聲說道:“還請三姨太不要見怪,在下隻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內襯材料,所以才選了一頭乳豬斬首。不過,我想三姨太也應該能夠看出,我能以一手化妝術,為您恢複往日的容貌……”玉婉終於明白錢霄剛才所做的一切是幹什麼了。她愣了愣,臉上卻立刻多了一層陰霾。“錢先生,謝謝您的好意。不過,化妝術隻能權充一時之急,我也無法讓您每天都守在我身邊,為了化妝——否則就算不惹來秀溪鎮民的閑言碎語,傳進我家先生的耳裏,也是不好的。”錢霄本來打的算盤就是,如果玉婉能喜歡這樣的化妝術,那他就有機會時常在繡球樓裏出沒。不過,玉婉卻一語道破,絕無可能讓錢霄隨意進出繡球樓,這也讓錢霄有種徒勞無功的失落感。但站在一旁的雙膝丫頭卻忽的噗嗤一笑,說:“錢先生,如果您能拿豬皮和麵粉做成一個麵具,化上永遠不會褪色的彩妝,那麼我家夫人就可以隨時用這個麵罩恢複麵具了。”“呃——”錢霄愣了愣。而安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那豈不正如偵探公案小說裏所寫的易容專用的人皮麵具?”錢霄哈哈大笑一聲,大聲說道:“這世上哪來的人皮麵具?那都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信不得真!”這時,一直沉默無語的龍天翼卻陰惻惻地應了一句:“這世上有著太多神秘莫測無法解釋的事。誰又說得清人皮麵具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的呢?”繡球樓的客廳裏,頓時陷入一團難以言說的寂靜之中。02離開繡球樓,安路無所事事,在秀溪鎮的長街上閑逛著。龍天翼和錢霄離開繡球樓後,就回酒館客房了。他們好像正準備打包行李,盡快去縣城履職。不過,在動身之前,龍天翼會先行撰寫一份關於雷瘋子狂性大發斬殺路人的調查報告出來,或許會花費一點時間。秀溪鎮的長街上,有幾戶人家的家門外,掛出了白色的喪幡,隨風飄揚,那都是昨天夜裏有親眷不幸罹難在雷瘋子刀下的可憐人家。安路不想自己被悲傷的氣氛所影響,於是避開那些掛了喪幡的宅院,慢慢走到了鎮裏較偏僻的角落。到了鎮尾,他忽然聽到了叮叮當當的聲響,好像是鐵匠打鐵的聲音。哦,秀溪鎮的鐵匠,不正是雙喜丫頭的親生哥哥嗎?昨天自己還買了包紙煙,讓雙喜丫頭送了過去。反正在秀溪鎮裏注定會過得很無聊,為了不無聊得發黴生灰,還是應該在鎮裏交上幾個朋友才行。想到這裏,安路慢慢踟躕進了路邊的鐵匠鋪。雙喜的哥哥,叫獨龍,歲數應該比安路大個幾歲。人如其名,獨龍是個豹頭環眼的壯漢,燕頜虎須,還有著一身遒勁肌肉。因為長時間在火爐邊忙活,他膚色黝黑,臉上還有些被熱浪灼傷的細細密密的膿皰,但這也讓他看上去很是粗獷不羈,一雙濃眉大眼也甚為有神,透著一股英氣。鐵匠鋪旁是座廢棄的土地廟,獨龍平時就住在土地廟裏,打鐵的鋪子則是倚著土地廟的一麵牆,搭了個三麵透風的帆布幔子,裏麵安置火爐、水缸,鐵錘、大剪隨地扔棄,可謂簡陋之至。獨龍見有人光臨,抬頭望了一眼,便客氣地詢問:“請問先生要打什麼工具?”安路心想,若說自己隻是來隨便坐坐,交個朋友,隻怕掃了獨龍的性質。反正胡縣長給的銀元不少,於是安路幹脆說道:“給我打把菜刀吧。多少錢?”獨龍笑了笑,說:“別人打菜刀,我得收半塊銀元。不過,若是安醫師打菜刀,我就不收錢。昨天您送了一包紙煙,我得還個情才行啊!”安路不禁一愣,問:“獨龍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送你紙煙的安醫師?”“嗬嗬,這秀溪鎮不大,鎮裏所有人我都認識,而你是我以前沒見過的陌生人。”“可是,這鎮裏除了我之外,還起碼有三個陌生人,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安醫師?”安路微笑著詢問。確實如此,除了他之外,鎮裏的陌生人還有龍天翼與錢霄這兩個吃公家飯的,另外聽說酒館還租了一間客房,給一個外地來的口音古怪的異鄉客。獨龍撇撇嘴,答道:“我知道鎮裏還有三個陌生人,吃公家飯的人生性桀驁傲慢,哪有安醫師這般儒雅?而我剛才問你要打什麼工具,你回答時,用了一口純正的官話,斷斷不是另一個口音古怪的異鄉客。所以我當即判斷你就是送我紙煙的安路安醫師。”嗬,沒想到這打鐵的壯漢,竟也有推理演繹的能力。這讓喜讀偵探小說的安路,頓時有了種覓到知音的感覺。獨龍這個朋友,交定了!03正如安路猜測的那樣,獨龍也是個喜歡閱讀偵探小說的年輕人。獨龍做鐵匠,工作辛苦,收入綿薄,眼看已年近三十,卻娶不上媳婦,所以隻好把心思全放在看小說上。雖然他沒讀過多少書,但還是認得不少字。獨龍還偷偷給安路說,其實他看了太多當下流行的偵探小說,覺得許多作者寫的偵探小說實在是強差人異,濫竽充數。獨龍私底下也在破舊的土地廟裏,半夜點油燈在廢紙上寫過幾篇自己想出來的偵探小說,隻可惜文筆欠缺,沒辦法刊登在縣城省城的報紙副刊上。安路笑著說,有空時他一定要拜讀獨龍寫的偵探小說,而且還能在文筆上替獨龍略作修改。畢竟他在洋人辦的教會學堂裏上過國文課,大致的文法總是不會錯的。聽了安路的話,獨龍立刻興奮地放下正在敲打的剪子,轉身跑進了隔壁的土地廟——他要馬上把自己寫在廢紙上的偵探小說拿給安路看。大概是獨龍住在土地廟實在太過逼仄雜亂,他進屋裏找了很久,都沒見他出來。安路一個人呆在簡陋的鐵匠鋪裏感覺有些無聊,於是站了起來,走到鋪子外的空地上,想要吹吹風。剛走到長街上,安路就看到一個奇形怪狀的男人快步向鐵匠鋪走了過來。之所以說此人看上去奇形怪狀,是因為已是初夏,這男人卻穿了一身厚實的中山裝,頭發留得很長,像婆姨一般。此人生了一張方臉,眼睛極小,綠豆一般,身材也不高,雙腿似乎還有點羅圈。這個男人一見到安路,便大聲問道:“你,就是獨龍師傅,嗎?我要,買把劍,鐵劍,最好的,鐵劍!”這個人一定就是在酒館裏租下客房的異鄉人吧,說話口音古古怪怪的,連斷句停頓都斷得不是時候。不過,安路卻對這樣的口音並不感到詫異。安路曾在洋人辦的教會學堂裏讀過書,學堂裏有不少外國老師。那些外國老師說中國話的口音,與眼前這古怪男人的口音如出一轍。安路不禁尋思,這男人難道來自域外?但這男人有著一張純粹黃色的臉龐,膚色與安路也完全一致。莫非,他來自高麗,抑或東瀛?安路心中不由得驀地一緊。世人均知東北那邊,國民政府正與日本入侵者打得不可開交,雖說秀溪鎮距戰事前線遙不可及,但這裏突然出現了一個東瀛來客,也著實讓安路吃了一驚。安路過去就曾夢想赴前線做火線醫師,但卻因為家庭的緣故留在了大後方。如果說眼前這男人是日本間諜,可秀溪鎮這偏僻旮旯,又有什麼值得盜取的情報呢?如果這男人不是日本人,而是高麗人,那他現在跑去龍天翼處舉報,隻怕會淪為笑柄一樁。於是安路暫且沒有聲張,決定待查實此人身份後再做定奪。麵對這異鄉客的詢問,安路不動聲色地答道:“不好意思,我不是獨龍,我是他的朋友。請您稍待片刻,他馬上就會回來。”“哦,謝謝。那,我就在這裏坐著,坐著等,獨龍師傅。”異鄉客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便席地盤腿坐在了鐵匠鋪外的門檻上。片刻之後,獨龍拎著一疊寫滿字的紙片從土地廟裏跑了出來。不知為何,安路見到獨龍捧著的這疊紙,竟莫名其妙有種熟悉的感覺。而獨龍見到站在鐵匠鋪外的這個異鄉客後,也吃了一驚,但旋即問道:“請問先生是要來打工具的嗎?請問您要什麼?”獨龍的語速很快,異鄉客顯然有點摸不準意思,他隻得站起身來,大聲叫道:“我,要劍,長劍,好劍。削鐵如泥的,好劍!”“削鐵如泥的好劍?”獨龍吃了一驚。“嗯,削鐵如泥,好劍!價格不要緊,我,有錢,大把大把的錢!”異鄉客一點不怕外財露白,徑直翻開腰帶,露出裏麵一摞銀元,銀元之間,間或還有閃閃的金光,想必應該是黃金吧。獨龍看著這堆黃金白銀,無奈地吞了一口唾沫,說:“削鐵如泥的寶劍,哪有那麼好鍛造的?有的鐵匠師傅,一輩子都不能鍛造出一把好劍。話說……你怎麼偏偏找到我了?”“我,聽說,五年前,你做過一把劍,削鐵如泥。那把劍,輾轉之後,到了我朋友手裏。現在,我要和朋友決鬥,所以,我找到你,也要一把寶劍!”獨龍的臉色變得有點不自在了,而安路則偏過頭,問:“五年前,你真的鍛造過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獨龍默默點了點頭,答道:“五年前我確實鍛造過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不過,那不是我的鍛造功夫好,而是造劍的胚子太好了——是一塊天火殘餘鍛造出來的寶劍!那天外來客所蘊含的鐵質,比我們通常所見的鐵質更為堅硬,我足足燒了十天大火,才將天火殘餘熔成了鐵液。”天火殘餘能夠在鐵匠鋪裏賣到大價錢,安路也記得,自己似乎在哪裏也聽到過類似的說法。而那個異鄉客則不住地點頭,叫道:“對,對,對!我就想要,要一柄天火殘餘,冶煉出的,神兵利器!”獨龍眼神變得黯然了下來,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卻賺不了,這不能不讓他難受。“呃……天火殘餘,可遇而不可求,沒有天火殘餘,我可沒法替你打造神兵利器。”異鄉客急了:“三天前,不是有天火,墜落在秀溪鎮?”“三天前,是有天火墜落在鎮外。但是天火那玩意兒啊,看上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