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華儀輕聲道:“可不是,榮哥兒你最狡猾。”她轉頭看向報紙,“中國又有運動?唉,不知誰又要倒黴。對了,前些天居然看到佐藤的文章,沒想到他活著回了日本。有些文章發表,似乎深刻懺悔侵華罪行。”
“那又怎樣。”我抬頭看著天,很藍,“在東京審判的法庭上還有人不承認南京大屠殺。”
“劉懿洲…聽說日本人潰散後他就去了台灣,前兩年已經過世。”呂華儀輕聲道,“他似乎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結婚和孩子的。”我輕笑,將眼光轉回層層疊疊的桃花樹枝頭。
“榮哥兒,你確實狡猾。”呂華儀不再說話了,她靜靜坐著。
我慢慢收斂了笑容,不過是一個華字罷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都叫華,呂華儀是我一生好友,而中華,是我故國。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華。他的名字是我少年時代的全部快樂,是我青年時代的全部憧憬,是我中年之後的全部回憶。他用一種別樣的情懷刻在了我的生命中,哪怕我此生不再對人提起他。他八歲的時候,我五歲,我們第一次見麵;他十六的時候,我們第一次分離;我十五歲的時候,在北平見到十八歲的他。從此開始我們漫長的等待與尋找,我們統共是聚少離多,每一次見麵都會伴隨莫可名狀的情形。在他二十八歲的時候,二十五歲的我終於等到了他,以為可以和他一起走完人生。我二十六,他二十九。我二十七,他三十。我二十八,他三十。我二十九,他三十。我終於三十,他仍然三十。我四十了,他還是三十。我現在已經五十多了,而他,永遠停留在了那個風華正茂的三十歲。留給我的,是一個寬闊踏實的擁抱。留給我的,是一個堅強筆直的背影,留給我的,是一雙溫暖明亮的眼睛。
每一個年代都有狂熱的信仰與信徒,那個動亂紛擾的年代,金戈鐵馬之下,諸如佐藤之流,就將自己的熱情交付於國家需要。從這個角度來講,這個人也是一樣,他自覺的服從於民族的要求,將自己的生命交托於理想,直到最後一刻還在相信他的組織和黨派。劉懿洲也是,他堅持著自己的信念。他們,都是那個年代的青年,熱烈的燃燒自己的青春與激情,不顧一切的狂飆突進,席卷著蒼茫大地的是他們的國仇家恨、是他們的理想信念。而我,不過是這種熱情的背景,駐足在離他們最近的地方,終究無法融入其間。
我抬起頭來,那棵桃花樹開得燦爛美麗,每一片花瓣都似一張人麵。它與我記憶中的非常相似,但完全不同。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棵樹上,沒有一個頑皮的孩子。這棵樹下,沒有一個俊秀的孩子。這些與方家鎮,與我的青春統統像那從沒到過的南京故宅一般,沉澱在我心裏,成為一個深黑的小核,硬硬的抵在胸口,隱隱的發疼。
“值得麽?榮哥兒。”呂華儀輕輕的說,我不確定她是否在問我。
我笑了,我用二十年的時間進入了他的心,他用他的生命留住我的心。我不知道值得與否,我隻知道,我活著,是因為我承諾過總是要他的。我活著,因為他承諾過會帶著那顆子彈來找我。我一直等著,在每一個正月的廚房裏煮麵等他,在每一棵桃花樹下等他,在我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裏等他。
我已經不想再說話,我的故事已經可以結束。而時間一往無前,最後剩下的,不過是些深深淺淺的紅、灰、黑。
閉上眼睛,遠處是孩子們飄忽的笑聲。而桃花的花瓣隨風落在臉上,如同那個人的親吻。含蓄的,輕柔的,明媚的。
朦朧中又一次回到了方家鎮,那座寬敞幽暗的老宅裏,後院的桃花樹下,那個眼神明亮的人在呼喚我。
——你就是榮哥兒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