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
一皇後之死
“皇上,皇後娘娘歸天了——”
徐公公顫著一把又尖又細的嗓子在簾外又重複了一遍:“皇上,娘娘歸天了。”
容鬱驚惶地坐起來。
忻禹枕在胳膊上,慢悠悠地說:“容兒,你轉過臉來給我看看。”
容鬱遲疑。芙蓉帳裏陰沉的暗,飛舞了無數的塵。她蓄了極久的尖長指甲滴著血,掐進手心裏,深的月牙印,竟不覺得疼。“陛下,娘娘歸天了。”
冰涼涼的汗從背心升起,蜿蜒地沿著錦繡肌膚纏繞下去,知棋說皇帝今兒個去過蘭陵宮。
蘭陵宮是皇後柳微的寢宮——自平留王柳言過世,整整三年,皇帝都沒有踏入半步,為著什麼,合宮上下無不心知肚明:柳微因柳家封後,亦因柳家榮衰,在這皇宮裏,實在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可是每次聽到“皇後”兩個字,容鬱還是不自主地冷,陰冷。
背後無聲,半晌,一把碧玉匕首被遞了過來。“別再讓我看到這張臉。”
忻禹推枕而起,絕塵而去。
容鬱死死地捏著匕首,盯住那離去的背影,恍惚地想,這個男子的背影,竟有幾分伶仃呢,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那樣狠心絕意的一個人……他要的不過是這張皮囊,如今他不要的,也是這張皮囊。
她靠的,隻一張皮囊而已。
這張臉……她隱約聽說過皇帝身邊曾經存在另外一些女子,生了與她一模一樣的麵孔,她們叫徐貴妃、王美人、餘嬪等等等等,起先住在翠湖居裏,萬千寵愛,冠絕後宮……後來都去了關睢宮。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可惜她們都不是他心上輾轉反側的那個人,她們隻是一些影子……一張臉。
徐公公逼上來,“容娘娘莫教奴才為難。”
容鬱抬起頭,極明亮又極凶狠的一雙眼睛,徐公公不由退了半步,又覺不妥,挺挺胸又逼近一步:“娘娘當知道皇上的意思。”
那麗人卻恍若未聞,恍若未見,她拂開繡帳,披紗下地來,姍姍行至炭爐邊,隨手拔下簪子撥一撥火,火光猛地竄上來,明明暗暗的光影將明淨的麵容照得幾分猙獰,“急什麼?”
“娘娘——”
“公公急什麼。”聲調放柔,容鬱抽出金簪,簪尖被火淬得雪亮。她忽地回手,狠狠劃下,恍惚間仿佛噝的一聲,錦緞般的肌膚破開,鮮血橫流。
徐公公幾乎要驚叫出聲,再定睛細察——
容鬱好端端站在他的跟前,麵上形容似笑非笑,“毀掉這張臉,不過一句話的事,若是回頭皇上舍不得,要公公再交一張出來,公公可怎嗎辦呢?”
徐公公見多了毀在這匕首下的妃子貴人,還頭一遭見到這般鎮定的。他心裏嘀咕著,更加恭敬地哈了哈腰,重複道:“娘娘莫教奴才為難!”
哐當輕響,是容鬱丟下金簪,她右手持匕,左手緩緩撫過,刀刃壓進手掌,一抹血痕豔紅,忽微抬了麵孔向徐公公笑一笑,“容鬱豈敢!不過是為著公公著想,還是請旨再行更穩妥些。”
她顏色不算絕麗,但是刀光凜冽,映得那眉目竟是異樣清寒,冷冷斜視過來,徐公公竟是不自主地應了她:“娘娘說得是。”
蘭陵宮還是有些氣象的,沒有皇帝的寵幸,到底也還是一國之母的寢居。明珠生輝,錦瑟流光,襯得歲月益加衰老和糜腐。
忻禹默默走進去,臉色愈來愈陰沉,低垂的眼皮子看見一路顫抖的腿——她們怕什麼,難不成怕被拉去給阿微陪葬?倒不如遂了她們的心願,不枉擔這堅忍狠絕的惡名。他惡毒地想,並沒有出聲,隻是手上的青筋跳了跳。
有人打起簾子,皇後柳微著一身素白安靜地躺在床上,麵上泛紅,如生。
忻禹在床沿坐下,仔細端詳她的眉眼。柳微是個絕色的女子,這一點二十年前他就知道。他無數次想過她的死亡,應該在一個雨天,很大的雨,打在琉璃瓦上,叮咚叮咚,他與她對飲,兩杯薄酒,豔如夕陽。他將所有的事都推算給她聽,問她:“朕說得對也不對?”她說不出話來,隻聽著那雨聲出神,時光凝滯,他看到她麵部優美的線條,等候,如貓弄老鼠的快意。然後她謝罪:“既然陛下都知道了,那還要臣妾說什麼?”一貫冷淡的口氣在這個時候應該有些許恐懼。
最後,他將酒推到她的麵前,說:“這兩杯酒隻一杯有毒,你任選,若是無恙,便是……便是她放過你了。”我會喝完剩下的一杯。他在心裏補充,忽又警覺:難道這些年自己念念不忘,竟仍是想隨了她去嗎?
到底沒有如他的願。柳微死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天氣幹燥得教人起火,而她平日裏冷麵冷心,現在安靜地躺在那裏,比生時更為生動和嫵媚,寧和平靜仿佛隻是酣睡。
貓和鼠換了位置。
忻禹的手按在床沿上,錦被皺起來。蘭陵宮和它的主人一樣寂寂無聲,悶,沉悶。繃緊的弦,一出聲就斷。
“傳,武訓。”大宇王朝的皇帝忻禹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說出這幾個字,手鬆懈下來,麵容疲憊蒼灰,竟是比躺在床上的那位更難看些。
禁衛軍統領武訓很快來了,他鎧甲著身,一入殿就跪倒,口稱“罪該萬死”。
忻禹屏退太監宮女,盯著跪在麵前的男子問:“你知你何罪?”
武訓磕頭,“臣未能護得娘娘萬全,陡生此變,罪在不赦。”
忻禹淡淡地道:“此處並無他人。”
武訓頭低得更低,低低地說:“求陛下一個信字,臣不辭萬死。”
忻禹冷哼:“人都死了,你萬死有什麼用。”
武訓聽得出皇帝話裏已有怒意,心裏先把主意打定,含糊地道:“娘娘……背後尚有他人。”
“嗯。”皇帝虛應一聲,目光放開他,看著很遠的地方,不鹹不淡地道:“別又給朕一個死人就好。”
那廂遍體冰涼,隻狠狠磕頭道:“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