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說:“這是一方麵,另外一方麵,聽說大軍很快就要開始剿匪了,我們還是躲到別的地方,隱名埋姓,好好過日子吧。我曉得你心腸好,放不下這些麻風病人。現在他們的病都在好轉,也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了,我們也該走了,走得遠遠的。”
陳爛頭不說話了。
……
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動靜,遊武強沒有來,大軍也沒有來,陳爛頭也沒有走。上官玉珠想,遊武強是不是不想報仇,回唐鎮去生活了。她決定去唐鎮看看。白天,她是不敢進入唐鎮的,因為唐鎮人對紅眼睛的陌生女人特別警惕,要是被他們知道自己是蠱女後,會把她燒死的。她在深夜潛入了唐鎮。唐鎮一片寂靜,每家每戶都家門緊閉,到哪裏去找遊武強。她在尿屎巷等待,等了很久才發現一個婦人到尿屎巷的茅廁裏屙屎。她逮住了那婦人,問了遊武強的情況,婦人告訴她,遊武強根本就沒在唐鎮。上官玉珠這才匆匆離開了唐鎮,回到了黑森林的隱秘山洞裏。
那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膽,擔心遊武強的安危。
她經常站在洞口,向森林裏眺望,希望聽到腳步聲傳來,希望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男人出現在自己眼前,那怕他天天臭罵她,毒打她,她也甘願。她會想起師傅淩初八的教誨,企圖遺忘遊武強,可是,她做不到。情是何物,她搞不清楚,但她相信,情是比蠱毒還厲害千萬倍的東西,它看不見摸不著,卻讓人斷腸。
上官玉珠成天寢食難安。
很快,她就瘦成了皮包骨。
最後連步子也邁不動了,躺在山洞裏的石板上奄奄一息。
就在她覺得自己將要一命歸西的時候,她聽到了腳步聲。上官玉珠以為自己是在夢中,腳步聲從洞口傳過來,一直逼近,到他跟前就中止了。上官玉珠不敢睜開眼睛,她害怕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到,又是夢幻一場。問題是,她的確感覺到了遊武強的存在,他身上的氣味,那種男人特有的汗臭刺激著她敏感的嗅覺。當她真切地聽到沙啞的聲音響起,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湧出了眼眶。遊武強說:“玉珠,玉珠——”
不知哪來的力量,上官玉珠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喘著粗氣說:“武強,武強,你,你終於來看我了——”
遊武強說:“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因為報仇了,開心,找不到人報喜訊,就想到了你。我要告訴你,我親手把陳爛頭殺了。”
上官玉珠站起來,說:“無論怎麼樣,你來了,我就歡喜。”
說完,她眼睛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
遊武強抱起她,把她放回石板上,給她蓋好了被子。遊武強給她弄了點水,喂進她嘴裏,過了會,她就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醒轉過來。遊武強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上官玉珠說:“想你想的。”遊武強說:“你是瘋了吧,我有甚麼好想的。”上官玉珠說:“你不會理解的。”遊武強說:“我是理解不了。”上官玉珠說:“那你就不要理解了。”說完,她掙紮著要給遊武強弄飯,擔心遊武強餓了。遊武強按住了她,說:“讓我給你做頓飯吧,算是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頓飯,上官玉珠吃得很香,她很久沒有好好吃頓飯了。如果遊武強不來,她也許就餓死了,某種意義上,遊武強也救了她一條命。遊武強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這讓上官玉珠溫暖。上官玉珠以為遊武強回心轉意了,內心充滿了渴望。豈料,在她吃完飯後,遊武強說,他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看她了。還告訴她,現在解放了,要她小心,千萬別被人捉住了,像她這樣邪惡的蠱女,抓住會被槍斃的。上官玉珠說:“我發過誓,再不害人了。”是的,她現在隻是把蠱毒放在樹上,放一次,她就可以活一年,黑森林中,有些枯掉的樹,就是因為她放了蠱毒而死的。遊武強說,我就是擔心你走到外麵去,被人追殺,然後產生報複心理害人。上官玉珠無語了。
她留不住遊武強。
遊武強往黑森林外麵走去,她一直跟在後麵。遊武強每次回頭說:“你趕快回去吧。”她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裏閃動著迷離的紅光。當遊武強快走出黑森林時,他又一次回過頭,說:“玉珠,回去吧,記住我的話,好自為之。”上官玉珠還是不說話,站在那裏,眼睜睜地望著他。遊武強歎了口氣,決絕地轉過身去,邁開了大步。
他聽到上官玉珠在身後的喊叫:“遊武強——”
遊武強回過頭。
上官玉珠手中多出了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隻見她把樹枝折斷,然後把尖銳的那端對準了自己的眼睛,說:“遊武強,你放心,我哪裏也不會去的,就在黑森林裏等你——”說著,她把樹枝用力地插進了自己的眼睛。上官玉珠渾身戰栗,她使勁地拔出了樹枝,插進了另外一隻眼睛,又使勁地把樹枝從眼睛裏拔出來。她木然地站在那裏,雙眼的鮮血奔湧而出,流成了兩道血河……
葉湛和宋淼禁不住驚叫起來。
上官玉珠說:“他留下來了,陪護了我一段時間後,他還是離開了黑森林。就是我眼睛瞎了,也沒有挽留住他的心。不過,從那以後,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我這裏來一次,不是來看我,而是怕我餓死,給我送來吃的東西。其實,我就是眼睛瞎了,也有本事養活自己,森林裏那麼多野物,怎麼能餓死我。我就是不說,隻要他來,我就滿足了。這樣,我們過了幾十年,唉,也不容易呀。”
葉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宋淼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想,現在這個世界還有如此癡情的女人了嗎?
如果有,他怎麼碰不到呢。
上官玉珠又說:“這麼多年來,武強雖然從來沒有碰過我的身體,我們也沒有結婚,但是我心裏早就把他當成自己的丈夫了。他有甚麼事情,我都可以感覺到,我們的心早已經連在一起。有一次,他在家裏劈柴,不小心劈傷了手,我能夠感覺到他受傷流血,後來他來給我送糧食,證實了我的感覺是對的。每次他來,我都可以感覺到,我的心都會活蹦亂跳,直到看到他的人,才會平靜下來。那天晚上,我感覺到他要來,就一直在等著他。可是,等著等著,我的心突然疼痛極了,他渾身是血出現在我麵前,朝我喊:‘玉珠,救我——’我明白,他出事了。我衝出了山洞,朝森林的另一頭狂奔過去。等我趕到,已經太遲了,他已經死了,被人埋起來了。我用雙手刨開了埋他的泥土,把他的屍體帶回了山洞。我把他的身體擦得幹幹淨淨,然後用白麻布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