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兒媚
相思隻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宋·王雱·眼兒媚
一 憐子
他閉了眼睛,問我:“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搖頭,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於是低聲道:“那麼……你下去吧。”便有人上來,我雙臂被架起,身子往後傾,被拖出去三尺之遠,三尺,再三尺就出了門。
我打了個冷戰,忽地明白過來,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之後,他不會再見我,我亦不得機會再見到他,哪怕是遠遠看一眼……遠遠遠遠看一眼。
我掙脫兩人挾製,大聲道:“不,我還有話要說!”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一個的瞬間的亮,就好象許多年前,我們初次見麵,他向我走來,問:“你叫妙蓮?”
妙蓮是我的小名,除了母親,從沒有人這麼叫過我,父親叫我阿潤。
我緩緩抬頭來,看見燈影裏清俊的眉眼,含笑,就仿佛前生後世裏結下的緣,許過的願,三千清淨世界裏所有的花都開了,光明滿室,照得睜不開眼來,我於是緩緩垂下眼簾,緩緩下拜,緩緩答道:“正是。”
隻為貪戀這片刻的時光,用了全部的力氣,這一生的心血,心耗盡,血耗盡,三千煩擾,萬丈魔障,而我,俯首認輸。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家宴上,博陵長公主在一旁冷冷看住我,我的小妹馮媛身量尚小,懵懂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父親的官位不算高,但我的姑姑是太後。
一個無依無靠的宮女用二十年的時間登上太後這個位置,大權獨攬,天下莫敢不從,除了運氣,總還有那麼一點手段,她對我的父親說,馮家要長榮不衰,便隻有送女子進宮。
父親深以為然。
於是有這場家宴,於是有我與馮媛先後入宮,於是有姐妹反目,多少年以後想起,那一麵便是你的孽,我的罪,傾長江之水,亦永不能洗淨,你說是嗎,拓拔?
起初是一場利益的博弈,一場費盡心機的設計,因事先知你仰慕江南繁華,便投你所好,穿了南朝服飾,飛雲如髻,珍珠步搖,在蓮花池邊,臨水如照花,母親介紹說:“這是小女妙蓮。”
“妙蓮。”你含笑念出這兩個字,便如同那一夜的蓮香燈影,又或者江南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多日以後,宮車轆轆,我入宮,得封貴人,你在我耳後輕輕地說:妙手偶得之,蓮子青如水。
有暖的氣息拂過的我發絲,我回頭去,看見你明如滿月的眼眸,眼眸裏的笑意,珍重與憐寵,就好象你不是皇帝,我不是妃子,我們隻是凡塵裏一對世俗的夫妻。
這就是大光明世界裏的圓滿吧,我去太廟祭祖,誠心下拜,滿心滿眼裏都是歡喜。
歡喜時候都以為天長地久,到頭來才知道隻一晌貪歡。我伏地而拜:“請陛下摒退外人,容我密陳。”
中宮侍從都一一下去,隻剩了長秋卿白整,我以目視他,他遲疑片刻,吩咐白整以白蠟封耳。
我知他不可能再讓步,便隻低聲問:“陛下一定要聽麼?”
“你說吧。”他亦低聲答我,就仿佛仍是耳鬢廝磨時候,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放在心上,我說的每一言每一語他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