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花蕊夫人
我隻是在他身邊,遠遠看著他,看他娶妻生子,看他英明果斷,看他疲憊時候揉著眉心的樣子,會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個清晨或者黃昏,那樣相依為命的日子,一路風塵,悵然中小小的歡喜。
我並不是貪心的女子,知道自己能得到些什麼,不能得到些什麼,我能放縱自己的,不過一晌貪歡。
歲月如流水,嘩嘩地就過去,我以為這就是一生,從開始到最後都是默然。我不是沒想過,如果我走到他麵前去對他說,我便是當初那個與他千裏同行的趙京娘,他會不會吃驚,欣喜,或者百感交集?
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也沒有給自己這個機會,因為那個叫徐蕙的女子。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那個女子的容顏,那一刻我的神情,他的神情,仿佛是一場夢幻,鏡中花,水中月,伸手去,塵光飛舞,所有所有,都隻成空。
後蜀亡,皇帝孟昶被封作秦國公,押解進京,由晉王趙光義安置。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陽光是蒼白的金色,滿園的花都開了,姹紫嫣紅,流光溢彩,有箜篌為樂,琵琶作曲,喧嘩中難得世俗的熱鬧,連太後也露了笑容。
但是忽然間,所有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向同一個方向看去,在禦花園的小徑上,王公公領了一白衣女子,正嫋嫋前來,她素著一張臉,沒有上妝,也沒有戴什麼珠兒翠兒,可是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容色所震驚。
什麼叫絕色,什麼叫風華,什麼叫紅顏,都隻為詮釋她而存在。
我呆住,所有人都呆住。
那麗人走近來,到天子麵前,屈身行禮。
他在那一個瞬間紅了臉,別過臉去,脫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時候我分明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偏偏聽得真切,想笑:他當真不是生來的天子,哪有這樣問人家姑娘的,還以為自己是當初籍籍無名的小子麼?可是笑不出來,怔住,手中玉壺跌落,無聲息地碎裂,在草地上瑩光閃爍。
麗人答道:“秦國公的妻孟徐氏。”嚶嚶細語,眼波繾綣。
他禁不住那樣的眼神,向太後告了辭,匆匆便要離去,走出去老遠,忽又折回來,對王公公說:“這樣的好日子,不要責罰下人。”
王公公應了“是”,眼風一掃,我這才悟道,原來他說的是我。可是我並不覺得歡喜,隻覺得哀戚,無端哀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難過,也許是因為他那樣的神色,又或者是我開始奢求不屬於我的東西。
我輕歎一聲,想起來,那一日是花朝,所有的花神都過完了生日,回天上去了,於是花草零落,像那些叫企盼或者歡喜的東西一樣,落一地的灰,再也收拾不起來。
夜很深的時候經過紫宸殿,燈光透出來,有人的呼吸,是日日聽慣的那一個,我在門口站住,聽燈花結落的聲音,聽呼吸裏的猶豫,聖旨,寫完了又撕,撕了再寫。
我輕輕地問:“一定要這樣麼?”話出口才知道犯禁,要走,隻是邁不開步。裏麵那人仿佛也是一驚,並沒有出門來看,隻輕輕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空空落落,歲月裏激起無數的回音。
是聽熟了的那個聲音,話音裏的猶豫,就仿佛在很多年前,夜風吹過耳畔,他輕輕地問:“京娘,你我結為兄妹可好?”話音裏稍縱即逝的猶豫,我眼中忽然落下淚來。
要這麼多年才能夠明白的猶豫,那時候……他要做頂天立地的男兒,他要證明他挺身救我,並不是為著美色。耳鬢廝磨中漸生的情愫,隻如初亮的火苗,一閃就滅了。
餘燼,成了掙紮中最後一點猶豫,隻是話出口,餘燼也成了灰,三拜九叩,對天盟誓,從此,以兄妹相稱。
堂堂正正,凜冽如刀,割在心上,十年,二十年……流幹了血,結了痂,已經不痛了,可是這一個晚上,便如同忽然燎起的大火,一路燃下去,摧枯拉朽,把腔子裏最後一點希望也燃了個幹淨。
我忍不住顫抖:那時候……誰料得到今日?
殿堂裏漸漸靜下去,滅了燈,那人在門裏麵,靠著門,站了許久。我沒有推那扇門,他也沒有,或者因為名分已定,又或者是已經錯過的歲月,誰都沒辦法回頭,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門外站的是什麼人,宮女,妃子,還是刺客,以他今日之尊,原本就不能再冒這樣的險。
次日,天子賜秦國公美酒佳肴。三日後,秦國公孟昶暴斃,同日,徐氏入宮,封花蕊夫人,寵冠後宮。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離開了,因為他分明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男子,願意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弱女子挺身而出,憑一腔熱血,敢得罪當朝權貴的俠士。
已經不是他了……如今他貴為天子,海內歸心,他可以為一個女子的美豔鴆殺他的夫君。
但是我最終沒有離開,也許是習慣,也許是舍不得,又也許,我還欠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