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一沉,我深吸一口氣,用力——
墜水的紅雲從水中浮起,再冉冉上升、上升,紅光卻在不知不覺地縮短,到她終於落回地麵,我手中的紅光,就和它突然出現一樣,突然又消失了。
風止,塵靜,一輪明月皎皎。
驚慌失措的人們到這時候才醒過來,停止了哭喊,奔走,恐懼,他們虔誠地拜服在我的腳下,巫祝一步一叩,親吻我的足尖。我轉頭看向那個全身濕漉漉的少女,就仿佛站在極高極高的雲端之上,低聲吟哦:“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九州四海都在我眼底,受我澤披。
少女呆呆地看著我,半晌,方才捧手在心上,抽抽噎噎唱出最後兩句:“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無限哀婉的樣子。
我問她:“你哭什麼?”
她說:“我、我、我毀了祭祀,請君上治我的罪。”
我生平所見過的人,有英明神武如我的父王,溫良恭儉如哥哥,有叔父這樣張狂和驕橫,有母後這樣冷清高貴,也有阿離……蜻蜓點水地跳過這個名字,也許是因為我無法用一個詞來形容她。更多的老奸巨猾,勾心鬥角,城府深沉,而眼前這個少女,她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人。
父王曾教導我說,如果你難過,你就笑,越是難過,要笑得越是歡快,這樣,讓所有等著看你哭的人失望。而這個姑娘,她的悲痛與眼淚,都這樣坦坦蕩蕩,簡簡單單地呈現在麵前,純粹仿佛沒有陰影的陽光。
“不是你的錯,”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若夷。”她仰起麵孔,就如同不曾掩飾她的悲傷一樣,絲毫也不掩飾她的欣喜與傾慕。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就仿佛我是她等候千年的神。
“若夷。”我低聲重複這個名字,把手伸給她:“你上來。”
少女先是一驚,但很快明白過來,欣欣然起身要登車。有人攔在她的麵前:“君上不可!”
“子文?”子文是我的令尹,官位雖高,手無權柄。他是鬥伯比的私生子,有野心有抱負也有才幹,但是不為家族所承認——也許就因為不為家族所承認。我默然看了他片刻:“有什麼不可?”
“隻有王後才能與君上同車,若夷她——”
那仿佛是排演過千百遍的台詞,無須過腦,無須多想:“既然如此,若夷,你願意做我的王後嗎?”
若夷急切地、像是怕我反悔一般,用力地點頭:“我願意、我願意!”
我說:“那麼子文,替我下聘。”
宮車轆轆,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我沒有往後看,所以我並不知道,這場祭祀裏,到底來了些什麼人,誰在覬覦,誰在挑撥,誰在觀望,有多少人在等候一場既定的幸災樂禍,等候我的結局。
我扶住車軾,我發現我的手在抖,我的整個人都在抖。其實我不敢去細想,如果那輪不祥的紅月一直掛在天上,如果若夷落水驚死,一場沒有完成的祭祀,會給我的子民,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而朝中又會有怎樣的風向,周天子會不會順水推舟,把楚國的國君,換成我的叔父。
瑩白一隻手,悄然覆在我的手背:“君上,你冷嗎?”
我搖頭:“你怎麼會落水?”
“我、我……”少女神情張皇,眼淚蓄在眼眶裏,盈盈欲落,最後雙手捂住臉,她期期艾艾地說:“我光顧著看君上,一腳、一腳就踩了空——”
我不解:“為什麼看我?”
——誰讓她看著我!
“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君上這樣好看的人……看一眼少一眼……”
是的,一場可能引發天崩地裂的變故,一個可能讓我萬劫不複的意外,竟然源於這樣荒謬到可笑的理由,我揚眉想要笑,不知道為什麼笑不出來,長長舒一口氣,大雨在我身後,瓢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