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不能置信的震驚。
我重複,一個字一個字重複給他聽:“如果……孤不許呢?”
子文的歡喜被凍住。
整個的山林裏,就隻剩下鳥叫的聲音,陽光穿透輕翠色的樹林,照在他的臉上,我的手上,光與影的流動,變幻如命運的弦,風過去,嘩啦啦的響聲,靜謐的呼吸,沙沙地,是什麼蟲子在爬?
馬開始不安地打著響鼻,一縷一縷,噴薄在春天清晨微涼的空氣裏。
他終於做出決定:“君上亂命,臣不敢從。”
“不從?”聽起來有一點點詫異,但其實並不,我知他,也知阿離。
“不從。”
“你要多少美人,孤都給你。”
“君上難道沒有聽說過,弱水三千,有人隻取一瓢飲?”少年披沐一樹蒼翠色的陽光,堅定地像守護自己領土的國君,寸步不退。我的心忽然絞痛起來:“如果、如果你不從,我就殺了你!”
“那君上殺了我吧。”他說。
手下不自覺一緊,駿馬昂首嘶鳴。我想要問他,阿離有什麼好,值得他這樣舍身忘死,也許他會反問,阿離有什麼不好,值得我這樣……昏聵無道。那也許是該告訴他,阿離沒什麼好,那個狠心絕義的女子,什麼都不好,但是她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記憶,我的歲月,我割舍不掉的過往。
——我在那一刻知道為什麼桀紂會失掉江山。也許妹喜和妲己,都並沒有傳說中的美貌,隻是那些坐擁天下,富有四海的君主,別無選擇。
但是他不給我機會,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三千弱水,他隻取一瓢。
於是所有反駁,詰問,威嚇,都蒼白。
阿離會愛上他的,這樣英俊,忠貞和聰明的男子。就像阿離說的那樣,來日方長。哪怕她如今還愛著我。時光會衝刷掉這一切,衝刷掉記憶,衝刷掉歲月,衝刷掉過往,所有,有我的痕跡。
便縱然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她會忘掉我,她會像這俗世中所有的貴婦人一樣,有三兩個孩子,然後專注為他們謀取富貴和前程。她會和她的丈夫坐在夕陽的餘暉裏,相對而食,也許盤盞中的食物,並不如宮廷珍饈。
她會抬起臉來對他笑一笑,在風裏,暮雲四起。
而我還有一整個王宮的美人,有陽光,有鮮花,也許還有星光和月光。再沒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漫長得,像是永遠都沒有盡頭。
原來人還會懷念黑夜,縱然那麼冷,那麼長,那麼絕望。
我垂下長鞭,垂下手,我說你走吧。
子文遲疑片刻,應道:“我為君上獵虎。”
縱馬而去。
我猛地抬起頭,盯住他的背影,我慢慢抬起我的手,我慢慢抬起手中的弓,弓上的箭,手指一個一個放下去,一個一個鬆開,清晨的風,清晨的霧氣,清晨的陽光,遮在我的眼前,他的背影忽然模糊起來,最後一個手指,鬆開,這個我最器重也最忠誠的臣子,就會倒在我的箭下。
我有十成的把握,我鬆不開一個手指。
但是我忽然聽到了風聲,這樣緊,這樣急,這樣從容不迫。子文倒下去的地方,我看到王叔的臉,王叔笑嘻嘻地說:“君上不忍之事,臣願代勞。”
生與死,隔了太近的距離。
臂粗的燭火,照見靈堂的肅穆,亮如白晝。白晝的喧囂已經散盡,老淚縱橫的鬥伯比,若夷的哭泣。阿離梳起她的長發,以未亡人的身份跪在他的靈前,答謝前來吊唁的人。我是最後一個。
深夜裏,冷冷清清的靈堂,冷冷清清的影子,冷冷清清的腳步。
上一炷香,磕三個頭。我磕一次,阿離答謝一次,再磕一次,再答謝一次,最後一個頭磕下,我與她相對而坐:“阿離。”
流言是從哪裏起來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母後,也許是王叔,如今整個郢都已經傳遍,紅顏禍水,為了阿離,我箭殺子文。我無法自證清白,我甚至不能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想殺他。
“這不是君上該來的地方。”阿離的臉,灰敗如同死亡。
“如果一定要拖一個人下獄,阿離,”我說:“萬劫不複的是你我,而不會是子文。”
阿離緩緩抬起頭。
我說:“你信我。”
她遲疑了一下:“我——信你?”
“我沒有。”
她的眼睛亮起來,亮晶晶地盯著我,我重複:“我說,我沒有。我沒有殺他。雖然我想。但是我不會。如果一定要拖一個人陪我下地獄,這個人會是你,而不是子文。所以我說,我沒有。”
“你沒有。”僵硬地學舌,也許是說給自己聽。她需要說服自己。
“信我。”
“我信你。”
“和我回宮。”
鳳凰的影子籠罩深夜的寢宮,它收起絢麗的翅膀,蟄伏,如一隻凡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