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雪平認為不值。我與他在許多問題上意見相左,越重要的事情分歧越大。當我終於肯對自己承認這一點時,我與他也走到了盡頭。
離婚手續辦妥後,我第一時間來簽了這套房的合同。從此景雪平在我生命中的影響力歸零。緊跟著遷戶口,小軒得以順利進入本區附屬小學。有多少父母想方設法要在這所名牌小學為孩子謀個位置。我采用的是最直接的方式。當然,也是最昂貴的方式。我願意付出這個代價。
離婚後的最初半年裏,小軒時常問起爸爸。我不想騙孩子,隻答爸爸與我們分開,他總是似懂非懂的樣子。直到某一日起,突然小軒再不提爸爸。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發生過什麼,也不敢探究。而今,小軒已是三年級的小學生。乖巧聽話,成績上佳,每次去開家長會老師都對他讚不絕口,令我很有麵子。
可是為什麼,今夜景雪平又出現在小軒的口中?
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十歲生日嗎?景雪平缺席小軒的生日已經兩年,明天將是第三次。按理說孩子應該愈加淡忘才對。
“你總是這樣以己度人,把自己當上帝。”
我一驚。聞聲看過去,窗邊的沙發椅上坐著一人,臉容漆黑,身體的輪廓有些模糊。一時間,我竟想不起有多久未見他。
“分開三年多了,”他像是聽見我的心聲,“你的脾氣絲毫沒變。”
然而他的語氣卻變了。我的心突突亂跳起來,說不清是震驚還是憤怒。
“我們有協議的,分手後你不可以再與小軒聯絡。你是不是找過他?否則他怎會……”我莫名地激動,竟然語不成句。
他沒有回答。一片靜穆中我聽見在很遠的地方,有兩聲汽笛響起,又緩緩落下。我閉起眼睛,心中一絲一縷的揪痛。
“朱燃,我隻是來看看你。”
他確實變了,過去我從沒聽他用這樣端然的語氣說話。我記憶中的景雪平從來不能順暢地表達自己,他的情感就像淤泥阻滯的河道,斷續、迂回,既缺乏信心也沒有力量。
但是今天的他竟有那麼一點威嚴。
“是時候了。朱燃,你應該對小軒說實話。”
我盯著他。我的喉頭發緊,出不了聲。
“告訴他我已死去一年有餘,景小軒不必再想念爸爸。”
“在他過十歲生日的當天嗎?”我爆發出來,“還不如幹脆讓他忘掉你,徹徹底底,就當從來沒有你這個人存在過!為什麼,為什麼你至今不肯放過我們!”
一聲長長的歎息。
我猛地睜開眼睛,玻璃窗上隻有我自己的影子,外麵的夜色更黑。我去洗把臉,鏡中我的眼圈通紅,但是臉上並無淚痕。
夢境依然鮮活,景雪平最後的話音還在我耳際回響。腦中有一條細線森森顫動,隨時就要繃斷似的。
“朱燃,我知道你永遠不會承認,是你毀了我們的家,是你讓小軒承受痛苦,是你——害死了我!我要你付出代價,朱燃!我雖已死,也不會放過你的,決不……”
我冷笑。
好歹從小接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疑心生暗鬼。現在我確信了,要對付的隻是自己的心魔。至於景雪平,哪怕在夢中也不過是以死相脅的弱者。我才不怕。
我去看看小軒,他已經睡熟。嘴裏哼哼唧唧,似在夢中與人交談。
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經曆離散。是我的錯。
我替小軒整理被角,一張紙片從他枕下露出來。我撿起來,是如今已罕見的生日賀卡。不知是小軒的哪個同學送的?現在隻有小孩子還用手工製作表達心意,再過些時日大概就全部電子化了吧……
卡片上寫著一行字,“祝景小軒十歲生日快樂!”
這字跡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卡片從我的手中掉到地上,我攀住小軒的肩膀使勁搖晃:“小軒!這卡片從哪裏來的?!你說!你說啊!”
小軒驚醒,立時被我嚇得嚎啕大哭,根本說不出像樣的話。隻管哭叫:“媽媽!媽媽!”
我們鬧騰得太凶,小保姆紅妹衣冠不整地從傭人房衝進來,用力拽我的手。
“太太!太太!你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我略微清醒過來,拚命鎮靜自己。
“沒事……”我往後退,一邊命令紅妹,“你哄哄小軒。讓他睡覺……”
我奔回自己的臥房。
大約半小時後,紅妹來敲門,站在門外向我彙報:“小軒睡著了。”
“好,謝謝你。”我多少平靜下來。不想讓她進來,便歎口氣說,“你也去睡吧。真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吵到你。”
“是。”紅妹應著,略一遲疑後又道,“小軒講,卡片是從你包裏翻到的。他以為是你帶給他的……”
我答:“知道了。”
紅妹走了。我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上。對麵的茶幾上放著景雪平書寫的生日賀卡。經過這半小時,我已經可以控製住手的顫抖。但依然不敢去觸碰它。
不是我把它帶給小軒的。
離婚後我與景雪平就再沒見過麵。迄今為止,我與他本人(如果不論生死的話)最接近的一次,應該就是在追悼會上了。之後景母還是設法找到了我的號碼,打給我。在電話中竭盡所能,對我詛咒謾罵。她尤其痛恨的是,我沒讓小軒去送別景雪平。
天若有情天亦老。做人總有需要硬下心腸的時候,我隻不過想保護我的兒子。她不也是為了她的兒子。各人立場不同。景母詛咒我不得好死,我根本不在乎。沒有了景雪平,我與景母便是茫茫世上兩名路人,從此老死不必往來。
是以,我至今沒有告訴小軒景雪平已死。並非刻意隱瞞,隻是不知該如何啟齒。
很晚了,我必須要去睡覺,明天才有精神好好陪小軒過生日。我探出手去,終於把卡片拿起來。涼涼薄薄的一張硬紙而已,並沒有化成口吐毒焰的蟒蛇。我把它放進手袋,同時做了個決定。查出卡片來曆的時候,我將告訴小軒父親的死訊。
我從不相信鬼神。再陰森恐怖的現實也是現實,現實就有解決的辦法。我肯定我能找出真相,最要緊的是絕不能讓小軒再受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