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師穿著藍底白條紋的襯衣,黑色長褲,幹淨而樸素。一眼看去便給人安全感。他的年紀與盧天敏相仿,但是完全沒有盧天敏那種飄渺之氣。在趙寧年的身上,一切都是確鑿無疑的。他正派得讓我有些不安。
“趙老師好。”小軒過來打招呼,明顯地心虛。
“小軒,身體好些了嗎?”趙寧年和藹地說,“我給你帶來了這幾天的功課。”
他在沙發上坐下,細細檢查小軒的作業本。孩子很快不再拘束,兩人有說有笑。
差不多過了一小時,趙寧年告辭。
我將他送出門外,他說:“小軒媽媽,我可以和你單獨談談嗎?”
我當然不能拒絕。
我們在小區的會所咖啡廳坐下。趙寧年注視著麵前的咖啡,沉默良久。我等待著。
“小軒應該回到學校去。”他終於開口說話。
“當然。”
“封閉在家中對孩子的心理健康尤為不利,他需要正常的社交生活。”
我笑一笑:“如果趙老師能說服小軒去上學,我自當感激不盡。”
趙寧年狐疑地皺起眉頭。
“趙老師不相信是小軒自己不肯上學,對嗎?”我說,“你特意上門來查看,是否我把自己的兒子軟禁在家?你得出結論了嗎?”
他的表情有些尷尬。
我喝一口咖啡,苦得難以下咽:“趙老師,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對你說過什麼。但有一點我要指出,如果不是我一再堅持,不是我拚命努力,小軒根本進不了這所學校,也不可能成為你的學生。你根本無法想象,為了做到這些我付出了多少代價。我怎麼可能不想小軒上學?”
我繼續說:“或許幾天前的事給趙老師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事實是景小軒的祖母違反約定,並且給小軒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她有什麼資格惡人先告狀!”
“小軒媽媽,我無意對你的家事擅加置評。”趙寧年字斟句酌地說,“我隻關注小軒的健康成長。單親的孩子在心理上往往脆弱。小軒已經失去了爸爸,你還要徹底隔絕他與父親一方親屬的聯係,尤其是祖母這樣的近親,是否有欠考慮?”
我冷笑:“果然是給倪雙霞來當說客了。”
趙寧年垂下眼瞼,他有一對和盧天敏很相似的濃眉。我的內心益發苦澀。倪雙霞的皺紋和白發激起了這善良青年滿腔的同情。雖然他以良好的教養和職業素質掩飾對我的憎惡,但我知道,他在心中已把我判定為虛榮、矯情、專橫的女人——一個潑婦。
沒關係,潑婦更可以暢所欲言。
“趙老師,單親的問題我比你更清楚。”我點起一支煙,“景雪平,也就是小軒的爸爸,就出自單親的家庭。他的母親倪雙霞三十歲守寡,獨自將兒子撫養長大,還送進了大學。偉大的母親,勞苦功高。自認有理由把兒子當成私人財產。不怕趙老師笑話,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大情敵,就是那個老太婆!因為她的兒子愛我,她便恨我入骨。我和景雪平結婚後的每一天都在她的陰影下度過,不是我說話誇張,我的婚姻破裂一大半仰仗倪雙霞。我原以為,既然她怎麼都看我不順眼,我走總可以了吧?嗬,結果她又說我對她兒子無情無義,變本加厲地恨我!景雪平是在和我離婚幾年後病故的,而今她連這筆賬也算在我頭上,口口聲聲我害死了她的兒子。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趙寧年沉默著,眉頭越皺越緊。
我朝他傾過身子:“趙老師,你現在還堅持認為,允許小軒和倪雙霞交往對他的健康成長有利嗎?”
“總之,不論任何人舉出任何理由,我都不會允許倪雙霞碰小軒,絕不!”我做出結論。
“當然,作為監護人,你有這個權利。不過同時我有個建議,你應該好好考慮如何不讓小軒步他爸爸的後塵。”
我一愣。
趙寧年站起來:“不好意思,下午還有課,我先告辭。對了,”他不慌不忙地說,“剛剛小軒已經答應我,從明天開始返校。我會確保他在校內不受任何人的騷擾。請盡管放心。”
我一個人在咖啡座上呆了好久。我有深深的挫折感,還有份屈辱。因為趙寧年是小軒的班主任,今天我對他講話算得上掏心掏肺,但他還給我的隻是鄙夷。我曾以為,為了小軒我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可以戰勝。可是此刻我動搖了,我不是超人,我隻是一個女人。假如身邊環繞的全都是敵意和冷漠,我又能孤軍奮戰到幾時?
景雪平,還有他的母親。他們真的是要把我逼入絕境嗎?
我下意識地從包中摸出手機,打開。
我按了盧天敏的號碼。
“嘟……嘟……”
我失望已極,正打算掛斷,“喂?”盧天敏含含糊糊的聲音,好像從外星球傳來。
“你終於接電話了!”
“唔——”他的反應也像在外星球上,慢半拍,“是你啊……”
“是我,”我握緊電話,生怕他再溜走,“天敏,我找了你好幾天。你在哪裏?”
“……我在哪裏?……在哪裏?”手機裏傳來咣當一聲。
“天敏!”
“你別喊,沒事……怎麼這麼黑?咦……是夜裏?讓我想一想,哦,這裏是多倫多。”
我鬆了口氣:“謝天謝地,你腦子還沒壞。”又失落,“什麼時候去的加拿大?也不跟我說一聲,說走就走……”
盧天敏仍然甕聲甕氣的:“朱燃小姐,我也要工作的。不用我提醒你現在是多倫多時間幾點吧?”
我聽到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頓時,心軟做一團。
“我沒什麼事,就是想你……接著睡吧,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