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雪平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滾燙的岩漿還在胸口翻騰,我緩緩籲出一口長氣:“不好意思,對你說這些。”不待他回答,我緊接著說,“媽媽的頭腦已經不清楚了。我為她慶幸,最後這段日子裏,她糊塗著比清醒著好過。所以今天她說的話,全都當不得真。”
總算說完了。這才發現通體虛汗,經風一吹,從頭到腳,冰涼。
我看景雪平,他也看我。
“可是我當真。”他說。
“唔?”
“我當真。”他又說一遍,語氣沉穩,目光坦蕩。
我笑出來。景雪平居然想趁火打劫?太誇張了。
“朱燃,你別笑。”他還著急了。
我笑得更厲害:“哈哈哈,那……你想怎樣?”
“讓我來照顧你”
他必是調動了全部的勇氣說出這句話,我有一百種反擊、嘲諷、侮辱的言辭,統統無法啟齒。生平第一次,景雪平鎮住了我。因為我從他的眼睛裏,看見憐惜,還有那麼多悲哀。仿佛他在為自己的人生,下了一個注定賠本的賭注。
我還在笑,但自知笑得無比淒涼。
“朱燃,我是說真的。請你相信我。”景雪平又強調一遍。
“我又沒說我不信。”
“你本是個輕信的人。”
我以為聽錯了。
“你說什麼?”
景雪平搖搖頭:“沒什麼。”他也笑了,“讓我照顧你,朱燃。讓我來照顧你。”
他笑得比我更淒涼。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地倚在他的懷中。
我們仍然立在屋簷下。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弄裏竟然沒有一人通過,是上帝專為我們辟出這個空間,隻讓細雨相伴左右。
“可是我要先照顧媽媽,好好地送她走。”
“我會幫你。”
“生死病死,怎麼會這樣苦。”
“是苦。所以沒人喜歡,可也沒人躲得開。”
我握住景雪平的手,用力地捏住。救命稻草。“這種苦受一次就夠了,今生今世我不要再來第二遍。”
“好的,朱燃。我保證,不讓你受第二遍苦。”
今天回想,景雪平算是言而有信。至少,他沒有給我機會目睹他受苦而死。他選擇離開。一個人躲起來,死。
他挑選的,是怎樣的一個死亡之所。
上島之後就沒有高速路了。GPS上找不到我們要去的地址,隻有轄區的大略位置。一路開過去,漸漸地連水泥路都消失了。車在坑窪不平的黃土上顛簸,不一會兒人就腰酸背痛。難以想象,重病之人是如何捱過這段旅途的。
一來。一去。
好在他離開時已經彌留,大概不會有什麼知覺了吧。
陰沉的天空壓在頭頂上。路兩旁除了枯樹就是雜草。沒有任何標誌指出方向,不過隻有一條路,應該不會錯。
白璐一聲不吭地開車,我想她一定咬緊牙關。
路到盡頭。大片的碎石沙地中央,孤零零立著一棟平房。
細細的煙從屋子的一角升上來。難道已經開始準備晚飯了?也是。鄉間的生物鍾比大城市要撥快兩、三小時吧。
我朝冒煙的方向走過去,白璐稍稍落在後麵。
屋門敞開著。黑黢黢的泥地,幾張木桌和長凳。灶台上煮著飯,煙火氣一陣一陣湧出。門邊坐著一位老者,須發皆白,係著圍裙。應該是廚子吧。
我上前打招呼。
老人滿臉的皺紋聚起來,癟癟的嘴笑得洞開。一邊招手,一邊說:“快坐,快坐。”
我才發現他已失去了視力。
盲廚師。
嗬,沒什麼可奇怪。人生是幻境,此地便是幻境中的幻境,負負得正,反而真實。坐在老人身邊。時間仿佛停止下來。我隻覺身心泰然。
我根本不及介紹身份和來意,老人已打開話匣子。我問一句,他答一句。
原來是家民間自辦的老人院。和我猜想的一樣,這裏根本不是什麼臨終關懷所。但也沒大錯。老人住進這裏,便要一直住到死。問題是,景雪平怎麼會找到這個地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