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禁不住閉一閉眼睛,鼻腔酸澀。
“他也是來找紀春茂的女兒的。可是不管他怎麼懇求,紀爺爺還是原來的那些話。景雪平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但他沒有像紀春茂轉頭就走,他在養老院住下來。而且,他來的時候就生了重病,住下之後越病越厲害,結果就幹脆走不了了……這個景雪平,真是個怪人。”白璐又翹起嘴角,年輕女孩做這種表情是很俏皮的,在她的臉上卻有種特別的滄桑。仿佛看破紅塵。
“老人家們都不待見這個外來的,催著紀爺爺把他送走,可他就是不說家在哪裏,我們也沒處送他。這一下子就住了好久。起初他還跟我們解釋,說自己對不起朋友,害了紀春茂。他知道老紀一直惦記要找到女兒,所以來幫他實現心願。但是他自己的身體太糟糕了,很快就下不了床。我隻好服侍他。他每天躺在床上,從早到晚不睡覺,幹瞪著眼。起初他很沉默,一整天也說不了幾個字。我能看出他難受極了,不光身上,連心裏也很難受,但他就是哼都不哼一聲。可是到後來,他整個人都病迷糊了,就開始不停地講話。”她尖銳地瞥我一眼,說出這段長篇大論的結語,“他說的全都是你。”
我搖頭。我一直以為,白璐是在為紀春茂報仇。我做夢都想不到,她是為了景雪平。
“是景雪平讓你報複我?”
“不!”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隻讓我幫忙做一件事——把提前寫好的生日卡片送給小軒。他說,他肯定見不到兒子過十歲生日了,但他不想小軒這麼快就忘記爸爸。”
“後來那些事……”
“後來?後來我就是覺得倪奶奶太可憐,小軒太可憐,所以才想辦法安排他們見麵。我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是你自己慌了手腳。你知道景雪平說你什麼?他說你是天底下最蠢的女人,隻會自欺欺人。他說他到最後才想明白,對你再好也是沒用的,他把他的心全都挖給你了,反而嚇跑了你。所以他決定讓你恨他,恨透他,因為隻有這樣你才會記住他……他還說,你早晚會把自己的一切都折騰光的,到那時候你還得回家。所以他要把家和錢管好,永遠等著你回去。”
我不想在白璐麵前流淚,但是淚水不由我做主。
“現在哭太晚了吧。”她想做出不屑的樣子,卻和我一樣不成功,臉上全是淒惶。
我從桌上撿起紙巾,慢慢拭去淚水。“你說完了?”
白璐不吱聲。
我開始講:“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對景雪平最後的光景,我不是不關心的。可我一直找不到人問。現在,不論是悲是喜,總之我都了解了。這份心事,也終於可以了了。”心口痛得說不下去,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我還要謝謝你,陪景雪平走完最後一程。本該是我的事,卻讓你承擔了。所以更要謝你。”
白璐想說什麼,我做了個手勢 阻止她。我還沒有說完。
我說:“但是——”多少真相隱藏在“但是”這堵牆後。一萬支利箭已經架好,我從容地將弓弦拉到最滿。
“但是我和景雪平之間的恩恩怨怨,你沒有資格來說三道四。我和景雪平,我們同學、戀愛、結婚、生子,我們把大半生耗在彼此身上。我給了他最好的,也給了他最壞的。他也一樣,把所有我對他做的惡,行的善,分毫不缺地都還給我。二十多年了,我們的血和肉早就和在一起,攪過無數遍,根本就分不開。所以,他至死都念著我。寧願我恨他,也不肯放過我。”
箭雨繽紛,悉數落下。我看清自己的心,遍布血洞,千瘡百孔,像一隻火紅的蜂窩。這也是景雪平的心。因為樣子太猙獰、太恐怖,當他把心剖給我時,我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其實我接受不了的,正是我自己的心。人世間就是存在這種感情,靠著彼此傷害來維係。折磨越痛,愛得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