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04(2 / 3)

尤寶珍收回目光,飲了一口茶,微笑著說:“我們交手這麼多次了,我好像今天才第一次看清楚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劉曼殊皺眉。

“你還記不記得‘同業排擠’?”尤寶珍開口,她既然心急,自己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有人跟我提了一個計劃……”

尤寶珍沒有出賣肖書明,不過她也自信光是一個被故意誇大的同業排擠的計劃就足以讓劉曼殊懂得要拿捏輕重,因為劉曼殊自己就曾是這個計劃最開始的執行人。

那時候,她和肖書明憑借這個,趕走了一個又一個外來想駐紮在這裏的廣告客,直到客戶增多,餡餅變大,資源更透明了才沒有再這樣操作。

劉曼殊靜靜聽完,氣憤地質問:“你現在是想來威脅我嗎?”

“不是,是來跟你挑戰。”尤寶珍悠悠然地開口,“靠降價壓低全業利潤的做法是隻有窮途末路了才會做的選擇,我希望你能放棄它,光明正大地跟我鬥上一鬥。”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隻想讓你知道,我,尤寶珍,能做到今天,不是靠和男人上上床就可以了的。”

這句話說完,尤寶珍頓有揚眉吐氣之感!

那種感覺,無異於,睥睨天下。

但尤寶珍很快就氣得跳腳。

那天晚上,劉太太的朋友打電話約她去棋牌室打麻將,可能是吃錯了東西,一晚上都在鬧肚子,後來不得不提前告退。

出門的時候肚子又鬧了起來,於是直奔洗手間解決問題。

是誰說的?洗手間裏永遠是竊聽八卦最好的地盤。

進來兩個女人,各占一個蹲位,遙遙地開始討論尤寶珍熱騰騰的八卦。

“哎,你今天看到那個尤寶珍了吧?”

“哪個?就是李太太她們那一桌提前走了的那個。”

“哦,聽說她是劉書記的情人?”

“豈止呢,她的情人,放眼本城,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劉書記……嗬嗬,隻是其中一個啦。”

“她這麼厲害?也不年輕了啊。”

“要那麼年輕幹什麼?沒聽那些男人們講麼,三十來歲的女人才剛好夠味,既浪又騷……”

“呸,還真不要臉!”

“何止不要臉,你知道我有個朋友是做廣告的吧?叫劉曼殊,我聽說她離婚也是這女人從中搞的鬼……結果他們離婚了,一看他老公分的錢不多,就絕了來往,不肯要他了。”

“活該!”

“忒不要臉!”

“就是,就是,哪有這麼不要臉的女人啊,她還好意思出門?”

……

尤寶珍坐在隔壁,聽得臉燒得火辣火辣的,當場就炸了,磨著牙齒問:“你們是哪隻眼睛看到尤寶珍上了別的男人的床了?”

隔壁兩個女人一下就自動消音了。

她倒不知道,在同城矜貴的太太們口中,她口碑已差到如斯境界了。

真是要大力拜劉曼殊所賜啊。

尤寶珍衝出牌室,想起自己前幾日還大度跑到劉曼殊門前教她防範同業排擠,教她應對危機的辦法,還大喇喇地宣稱要跟她光明正大地爭鬥。

她真是太天真了啊!

叉腰站在外麵,她第一個想法就是打電話給劉曼殊。

可她電話居然不通,打到公司,沒有人接,尤寶珍想,人生最憤怒的事情就是,你怒火滔天的時候卻找不到發泄口!

她一邊氣得哆哆嗦嗦地打電話,一邊咬牙切齒地想,劉曼殊,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接受你光明正大的宣戰,但是絕不接受你這種卑劣的對付,如果你膽敢這樣做,我會讓你十倍百倍地償還你的錯!

電話還是不通,尤寶珍恨得不能砸了手機。

她坐上車,麵目陰沉地看著這晦暗的夜色,腦子裏來來回回隻有那些人說的話:

“太不要臉了!”

“太無恥了!”

可是,劉曼殊,你還能不能更無恥一些?

她的情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怎麼她自己完全就不知道收了這麼多男寵?真看得起她啊,當她是武則天轉世麼?

三十多歲的女人,外界風傳還有如此魅力,她是不是應該先仰天大笑三聲?!

隻是,搶走肖書明,劉曼殊還真看不起她尤寶珍啊!以為她什麼男人都看得上嗎?

她直接殺去了劉曼殊家裏,真是不吵架不足以平心氣!

門鈴被她按得震天價地響,尤寶珍做足了架式等劉曼殊過來開門,甚至想好了,要先發製人,要劈頭蓋臉一頓罵過去讓自己出了這口惡氣先。

可是,門開了,卻露出一個十來歲女孩子的臉,她微笑著很有禮貌地問:“阿姨您找誰?”

尤寶珍的惡形惡狀來不及收回,於是凝固成了一個猙獰的表情,她懊惱地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嚇倒孩子,盡可能平靜地說:“我找劉曼殊,她是你媽媽嗎?”

“是的,可是她不在家,您是哪位?”

她是哪位?她是來找她媽媽吵架的那位,尤寶珍苦笑,看著麵前女孩子年輕幹淨的麵孔,仿佛看到了幾年以後的尤橙,她忽然心氣就平下來了,再努力微笑了一下說:“我是你媽媽的……呃,生意上的朋友,算了,她不在的話我就下次再找她好了。”

她揮揮手,準備說再見。

女孩子說:“阿姨再見,媽媽去外地談一筆生意去了,明天應該就能回來。”

她有些吃驚,回頭:“你一個人在家嗎?”

“嗯,”看尤寶珍有些擔心,她笑了笑說,“沒事,我已經習慣了的。”

她再次禮貌地和尤寶珍說了再見,然後關門。

尤寶珍心下一陣愴然。

她說她已經習慣了的。

那尤橙呢?她還不會表達說她會不會習慣,但很明顯她正在讓自己努力學習習慣這個東西,習慣媽媽的晚歸,習慣四處被寄住,習慣睡著了後媽媽不在家裏。

有一天,她也會像這個女孩子一樣變得坦然,因為,這就是習慣。

尤寶珍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能夠理解劉曼殊的瘋狂,即便不為自己,為了失去爸爸的女兒,她都必須要反擊。

讓親者痛仇者快,沒幾人能有這般聖人作為。盡管,她找錯了對手也找錯了敵人。

尤寶珍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尤橙已經被卓閱從公司接回來了,她坐在沙發上,聽到裏麵卓閱用誇張而僵硬的語調說美人魚的故事。

尤橙聽得很不滿意,說:“這個媽媽早就講過了的。”

“啊,講過了?那你還要聽?”卓閱比尤橙還不滿意。

尤橙於是批評他:“爸爸真笨,海底不是有很多的美人魚嗎?”

有很多的美人魚,所以,每一個人故事的開始都不一樣的,但因為遇見了某一個人,每一個人的故事結尾卻都是相同的。

漂亮而善良的美人魚們不得不變成七彩泡沫,消失在世界中。

尤橙終於安靜了,卓閱走了出來,看到她,有點意外,問:“事情都忙完了?”

尤寶珍沉默地抽著煙。

卓閱看她一眼,在她身邊坐下,把她的煙摁滅,像以前她說他的那樣說:“不會抽就不要抽了,抽煙不是個好習慣。”

尤寶珍吐出最後一口煙圈,回頭冷冷地打量卓閱,說:“卓閱,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卓閱說:“我隻是想用多點時間陪陪橙子。”

她冷笑:“是彌補嗎?”彌補他過去兩年多的虧欠?

卓閱卻問她:“你願意給我機會嗎?”

他問得情深意重,仿佛他們才離婚不過一天,仿佛他們還什麼都沒有遭遇。

尤寶珍冷然地望著他,說:“那你怎麼不問一問我今天晚上幹什麼去了?”

卓閱沉痛地望著她。

她笑了一笑,說:“你知道最開始人家是怎麼跟我談生意的嗎?”

“不要說了!”卓閱打斷她,“那都已經過去了。”

“是過去了,”尤寶珍笑,連她都不願意再去想起,“但也許永遠都無法過去。”因為那些東西,會永遠根植地別人心裏,提醒著她,也提醒著他。

“但你知道,我現在心裏在想什麼嗎?”

卓閱沒有答她,他偏過臉去,像是不忍目睹她的失意。

尤寶珍仰起臉,阻止可恥的眼淚落下來,她慢吞吞地替自己做了回答,“我在想,如果我們能回到過去,我必定不會遇到你,如果遇到你,我也一定不去認識你。”

如果沒有遇見他,也許她就不會遭遇離婚,她也不用做得這麼辛苦,她不會做一些自己不想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她更不會被別人罵作無恥,罵作不要臉,她會是某個人家裏平平凡凡的小女人,終其一生,終其到老,隻守著那一個男人和他們的孩子,雖貧賤但高貴。

卓閱惶然,想拉住她的手:“寶珍……”

她擺擺手避開,並不想聽他過多的辯解:“卓閱,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不用為我們感到內疚,沒有你,我和橙子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何必再出現?何必讓橙子習慣生活裏再有爸爸的出現?何必讓她一再回味兩年多獨自走過來的辛酸?

卓閱說:“寶珍,你就真的,不願意再給我們一點機會了嗎?”

“是命運不願意再給我們機會了。”這個男人,他還是那麼容易動情,還是那麼會擺出一副被傷到的表情,可是,剛剛被流言碾過傷口的尤寶珍隻覺得這樣的卓閱很煩,她嘲諷地說, “你以為我們才剛離婚嗎?你以為你還了解我嗎?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做過什麼,我有沒有過其他男人,你清楚嗎?”

她問他:“卓閱,你就從來都不介意嗎?”

她問他:“卓閱,你既然已經功成名就了,既然已經有新的感情了,又何必再出現到我麵前?”

是想讓她看看他有多意氣飛揚她有多辛苦艱難?還是想再次以感情的名目讓他和她都回到從前?

可是卓閱,你知不知道,隔著兩年多的時光,你的感情早已成了梗在她胸口的一把利劍!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卓閱終於明白,他把她攬進自己懷裏,她掙紮,他纏得卻越緊,不允許兩人之間有一絲一毫的縫隙。

尤寶珍掐他,咬他,拚命地拍打他,可是絲毫動不得半分。

她罵他:“卓閱,你無恥。”

卓閱說:“我無恥。”

她真心實意地說:“你討厭!”

他真心誠意地應:“我討厭。”

可是,她卻可恥地還是覺得那麼心安,這個懷抱,還是讓她覺得無比熟悉,熟悉得好像從沒有與之分離。

淚水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她在這個讓她憎恨又讓她懷念的懷抱裏痛苦失聲,她說:“我恨你,卓閱。”

還是離婚時想說的話,終於讓她說出來了。

卓閱抱著她,抱得緊緊的,他吻著她的頭發,她光潔的額頭,心痛得像被巨石一遍又一遍碾過,他說:“寶珍,我也恨我自己。”

是真的恨,他恨他當年的輕率,輕率得那麼容易就讓她離開,恨他讓她經曆了那麼多,一個人辛苦了那麼久,恨他要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究竟有多愛她。

尤寶珍聽得心裏越發酸楚,她知道,他們或許到現在還依然相愛,可時間已經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條巨大的溝壑,愛又怎樣?恨又怎樣?有什麼能讓時間倒回,又有什麼可以把時光填平?

她不能,他也不能,愛不能,恨也不能。

尤寶珍次日醒過來,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一頓牢騷和委屈發泄完以後,她該怎樣再麵對卓閱?那些壓在心裏麵的愛恨情仇,其實就跟幾十年的老棉襖一樣,看著外麵還算光鮮,撕開來,盡是破絮爛棉,讓人尷尬。

但,眼前讓她更不好意思的事情是,尤橙居然遲到了。

九點二十!

尤寶珍看到鍾上的時間的時候,還以為自己一不小心玩了穿越了,可回頭,分分明明尤橙還睡在旁邊,小臉上掛著點點夢裏口水濕黃的痕跡。

她嚇得一下就清醒了,粗魯而急切地拖起尤橙,一邊碎碎念一邊給她找衣服說:“快點快點,寶寶啊,你遲到了遲到了。”

尤橙坐在床上,沒什麼意識地茫然地揉著眼睛,任由尤寶珍在她和自己身上折騰。實在是忍不住了,扯著拉鏈問她:“媽媽,難道我就穿這一件衣服去上學嗎?”

尤寶珍正嫌女兒動作太慢,想說你能不能快一點,定眼一看,啊呀,她居然內衣也沒給她穿,直接就套上了小外套了。

好吧,她想,反正都已經遲到了,“遲半小時跟遲一小時有什麼區別嗎?”

尤橙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沒有!”

尤寶珍喪氣地垂下頭。

去到學校,大鐵門早已關了,小孩子們都在操場上做操。園長正好步行出來,看見她們母女兩個跑過來開門,一邊開一邊說:“哎,怎麼到這時候?”

尤寶珍正想說早已編好了的借口,誰知尤橙在那邊脆生生地接話:“因為媽媽睡過頭了。”

尤寶珍麵色訕訕地笑了笑,倒是園長一副很體貼的樣子說:“唉,現在的家長壓力也大,不過晚上還是能早睡就早點睡的好……我帶她去找她們老師就好了。”

尤寶珍點頭,忙不迭地說了“謝謝”,再跟尤橙講拜拜要聽話。

尤橙背著小書包,乖巧地站在一邊,跟她回說媽媽再見。

她立在外麵,看女兒和園長一起離開,在那一瞬間她好像看到長大了的尤橙,乖巧而順從的尤橙,微笑著和她說:“媽媽,我已經習慣了的。”

遲到,還有晚歸。

那一刻,尤寶珍覺得很愴然,她想起劉曼殊的女兒,想起門後麵孤獨的燈和背景,她突然就原諒了她,她說那些話,做那些事,也許隻是出於保護無力之後一種憤怒的宣泄。

同為單親母親,她能理解她剛離婚時心裏的悲涼與憤怒。

今天有幾樁業務要談,尤寶珍沒有直接去公司。

路上的時候她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早上沒有看到卓閱,她明明記得她睡覺去的時候他還坐在客廳裏,燈光將他的背影拉得老長老長,長得像銘刻在牆上的一滴孤獨的淚光。

她心懷淒愴地睡過去,在稀奇古怪的夢裏撕殺一夜,這才釀成又讓尤橙遲到的“悲劇”。

她以為他會叫醒她,他卻在半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去。

往後的很多天,卓閱沒再出現,尤寶珍偶爾會路過車站旁邊新修的商業城,那裏的辦公室門頭已經裝修出一個眉目出來了,進出人員也漸漸多了起來,可她一次也沒有再見過卓閱。

尤橙倒天天有接到他的電話,但她向來對電話不甚感冒,總是隨隨便便地叫他一聲然後就掛掉,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又會問她:“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開始尤寶珍還認認真真地答她:“下一次爸爸再來電話的時候你可以問問他。”

後來,看她天天會問,像成了一種習慣,她就慢慢也不再回應了,想讓她就這麼習慣,習慣那個電話裏的爸爸。

其間她也打了個電話給劉曼殊,原諒是一回事,要講清楚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肖書明應該已經對她下了手了,所以她的聲音聽上去疲憊而嘶啞,她忽然又有些不忍心,於是講了不到兩句就幹脆沉默了。

倒是劉曼殊問她:“你來我家找過我吧?”

她說:“是。”

“什麼事?”

尤寶珍說:“我忘記了。”

“我知道是什麼事,”劉曼殊冷冷地笑了,“即便前次你提醒了我,幫到了我,我也不會跟你說‘對不起’的。”

尤寶珍說:“我也沒想跟你要一句‘對不起’。”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還真是個問題,她到底想要幹什麼?那些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而且仔細想想,她們說的也沒有錯,至少在外界看來,至少她也是默認了的,她就是劉行之的‘情人’。

尤寶珍突然就笑了,她和她們較什麼真?真或者假,假或者真,隻是別人眼裏的一句流言,而她始終,可以按自己想要的,去過自己的生活。

她何必在意她們眼裏自己的樣子?她隻需要知道,自己是完全可以挺直脊梁活著的。

劉曼殊還是那副生氣的樣子,可是尤寶珍很清楚,當她告訴自己不想說那句“對不起”的時候,她的內心其實已經鬆開了一個缺口。

於她來說,這就已經夠了。

後來,她把這些當成笑話一樣說給方秉文聽。

方秉文很不以為然:“原來你現在才知道啊?”

尤寶珍大大地驚詫了:“原來我早已經就聲名在外?”

“唔。”方秉文承認,“最開始我也對你存有偏見,可讓我失望的是,我們合作了那麼久,哪怕我對你百般刁難,也沒見你主動勾引過我一次。所以,我那時候就知道,傳言可見也未盡是實。”

尤寶珍看著他,舉杯微笑著說:“為你那可愛的最後一句話,幹一杯吧。”

方秉文湊近,卻咬著她的杯沿將她手上的酒全灌進自己口中,完了媚眼輕拋誘哄地問:“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勾引,我還有更多更可愛的話,你要不要聽?”

尤寶珍隻是大笑著將他的臉拍開。

星期五的下午,尤橙學校裏的有一個節目彙演,這個安排讓尤橙從排練那天開始就不斷地提醒尤寶珍:“媽媽,你一定要來啊,一定一定要來。”

尤寶珍說:“一定一定要去的。”

女兒如此情真意切地要求,她不去,她還真怕會給雷劈!

當然,尤橙也問過她:“爸爸呢?爸爸會不會來?”

尤寶珍皺眉,卓閱出現以前,尤橙從來不問這個問題,他果然還是扔給了女兒一個壞習慣。想了想,最後她隻好說:“我不知道……不過你可以問一問他吧?”

她都不知道他在哪裏,忙些什麼東西。他消失得莫名其妙,隻發給她一條沒頭沒尾的短信息---多注意休息。尤寶珍在最開始的時候還忍不住有點負疚感,以為是自己那些過份的言辭讓他不敢再出現了。

但是很顯然,又是她一廂情願了。

星期五中午十二點,卓閱準時出現在她公司門口,帶著一身的風塵仆仆。

是真的風塵仆仆,深藍的西裝都染成了灰黑,瞳孔裏有明顯而鮮紅的血絲,臉上胡子拉茬的,也不知道已有多少天沒有正經清理。

他一進門先灌了自己一大杯冷水,尤寶珍實在很想提醒他小心嗆到了胃,可準備說的時候他已經被嗆到了,捂著鼻子捂著嘴咳了半天。

尤寶珍隻好遞給他一條毛巾。

卓閱接過去胡亂擦了兩把,等稍微平息些了才問:“橙子的活動是下午幾點?”

“兩點半開始。”

他看看時間:“那我先睡一下吧。”

說著他就走到她辦公室的大沙發旁,橫臥著睡下,顯然是累得極慘了,也不管地方合不合適。

尤寶珍歎一口氣,對個人形象十分講究的卓閱能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他的鼾聲很快就傳了出來,以尤寶珍的記憶,他不會輕易打鼾,除非是真的累到不行的時候。

尤寶珍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他身上,忍不住蹲下來細細打量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的男人,兩年多了,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無所顧忌地觀察他。

似乎並沒什麼改變,但似乎又改變了很多。

以前她總跟人抱怨說男人不老,可是她想,他還是老了很多了,至少眼角的皺紋細而密集地趴在那裏,歲月催人,時間總還是公平的,不光隻針對了她一個人。

就像她以為他的成功是不費吹灰之力一樣,原來在她看不到的時候,他也曾為了生意而如此心力交瘁。

小睡一會,他的精力終於又恢複了一些,尤寶珍吃完東西回到公司的時候,卓閱已經醒了,洗了把臉的他看上去又是神采奕奕的樣子,隻除了西裝實在是有毀形象。

她給他買了一份淡粥,配了些鹹幹小菜,卓閱打開來眉心微皺,這不是他愛吃的東西,可他還是三下兩下全部吃光光了。

尤寶珍像是很滿意,說:“先吃些清淡一點的,等緩過來再去吃大魚大肉會比較好。”

卓閱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說:“我們走吧,先送我去酒店,我想換套衣服。”

尤寶珍答應了他,開車送他先去換了衣服,他這樣子出門,莫說尤橙會嫌棄,就是她,也是會相當不適應的。

路上卓閱一直不停地接到電話,又不斷打出去,尤寶珍細細聽了聽,總算知道了些眉目:卓閱現在有一家比較大的物流配送中心,但是有一輛車在配送的路上出了事故,一個司機當場死亡,另一個重傷。

卓閱那晚突然離開就是因為他接到了下麵的人打來的電話,幾乎是第一時間飛奔了過去處理。

可為了女兒,他又飛趕著回來。

尤寶珍說不清楚那一刻自己是什麼心思,心裏好像有某一角鬆動了些,卓閱一直給她的印象,是不太會懂得替家人著想的人,可是現在,他正以實際行動向她表明,他對孩子的愛,不會比她少。

因為兩年多的缺失,他已經開始努力想從細節上給孩子以彌補。

細節,人似乎很容易就被一些細節所感動。

等他終於得空了些,尤寶珍忍不住說:“其實你不回來也可以的,橙子也不會抱怨。”

卓閱搖搖頭:“沒事,我答應了她的。”

尤寶珍又問:“可是,這麼大的事你不在,行嗎?”

“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卓閱呼出一口長氣,望著她安撫似地笑了笑,“我順便過來打一點貨回去。”

難怪會那麼風塵仆仆。

尤寶珍說:“你一個人嗎?”

“還有一個司機……不過他們都嚇壞了,這次的事情對大家都衝擊不小。”

可不是麼?還死了人!尤寶珍咂咂嘴,想著就有些毛骨悚然,她自己一個工人隻是受傷她就嚇得差點魂飛天外,歎一口氣不由自主地說:“唉,我突然發現你也挺不容易的。”

“真這樣覺得嗎?”卓閱柔聲問。

尤寶珍真心誠意地回答:“當然。”

“謝謝你。”卓閱很認真地致謝,微笑,“這好像還是你第一次如此體諒我,我會一直把這句話放在心裏的。”

“免了。”雖然不得不承認心被他這句不像甜言蜜語的甜言蜜語撞了一下,尤寶珍麵上還是相當淡定地說,“我現在大小也算是個生意人的,能理解也不出奇吧?”

卓閱看著尤寶珍,她自己大概不知道,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會忍不住浮起一絲甜笑,穿過舊日時光,卓閱仿佛又觸摸到了那時候的尤寶珍。

以今天的心情回頭望,他終於明白,那時候的尤寶珍雖然總是不停地打擊他,看著與他樣樣都背道而弛,卻無可否認是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著他的。

卓母總說她看錢過重,典型的不想陪他一起吃苦。

那時候,處在事業最低穀的他,心情也是最差的,卓母在邊上煽風點火,他明明知道她不是不願意陪他奮鬥的人,卻還是忍不住會對她失望。

如果說以前他對她的離開還有一點埋怨,那麼現在,他是確確實實覺到負疚了,總是他沒有先給她施以理解和體諒的。

他忽然很想問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陪他重頭再來,在看不到一點希望的時間裏,她的心裏有多絕望?

可他最終還是忍住,他不想破壞這一刻二人之間難得的寧靜。

他想起他離開那夜她的失聲痛泣,雖然他最後也沒有問清楚讓她難過的是什麼事情,但隻要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離異女人獨自奮鬥成功,不是傳奇,就是淪落。

不管哪樣,隻有當事人自己清楚,她心裏究竟埋了幾多心酸與委屈。

隻不過尤寶珍不知道,她當日所聽到的,其實卓閱剛到這裏的時候就已經聽人講過了。和王敏生第一次在席上見到站在劉行之身邊的尤寶珍,卓閱也跟其他人一樣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單純。

王敏生在這裏的朋友還有很多,男人之間最常聊的話題,除了生意,就是女人,因為劉行之的關係,尤寶珍不可免俗也成了眾人的話題。

那些人說,尤寶珍是劉行之的情人。

那些人說,白手起家的尤寶珍曾有過很多男人。

但是,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能在這個城市裏紮紮實實立足到今天,不完全靠的是男人——從無到有,從一般到最好,她是在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則傳奇,而在這個過程裏,她也讓自己和過去漸漸遠離。

所有的回憶,再提及,對她而言,都是沉痛的再一次傷害。

卓閱默默問自己,要再走近她的世界,會有多遠,會有多難?

尤橙看到爸爸,果然很欣喜,連表演都格外賣力。

她們班上表演的是集體舞蹈《南泥灣》,所有的孩子在裏麵都隻是其中微不可察的一個小小伴舞,但每個人又都因為自己最愛的人的關注而各自成了主角。

尤寶珍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兒如此認真。

一曲舞完,尤橙從後台蹦了出來,臉上還打著兩團鮮紅的腮紅,額上貼著亮閃閃的五角紅星,她摸一摸自己的臉,膩到尤寶珍身上問卓閱:“爸爸,我漂亮嗎?”

卓閱點頭:“很漂亮很漂亮!”說著還誇張地問尤寶珍,“你說是吧?這好像是第一次發現我們的女兒原來是長得這麼漂亮的。”

“唉,”尤橙小大人似地歎氣,“那是因為媽媽從來不給我化妝啊。”

又給她拐彎抹角了,尤寶珍刮刮她的鼻尖,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女兒的幻想:“不許跟我提這種要求!”

尤橙和卓閱一起朝她做了個鬼臉。

看完演出,卓閱專程帶尤寶珍和尤橙去吃了東西,不過他電話太多,打擾了尤橙很多次的激情表演,她對此很是不滿:“爸爸你太忙了!”

卓閱幹脆就關了機。

回到家裏,尤寶珍在陽台洗衣,聽見房裏麵卓閱荒腔走板地在唱《南泥灣》,尤橙則在邊上跳她在學校裏跳過的舞蹈。

對尤橙來說,站在台上的那一刻,是快樂的,所以她希望這快樂的味道能延續得更久一些,但對尤寶珍來說,看著眼前父唱女和的這一幕,是很心酸的——再關愛深切,家庭離散帶給尤橙的仍是有遺憾的。

尤橙終於滿足地睡去,帶著嘴角甜甜的微笑。

卓閱累得癱倒在床上,似乎眼睛隻要閉上就永遠都不會再醒來了,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他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抬頭卻看到尤寶珍摟著一懷衣服站在門口。

他說:“我得走了。”

尤寶珍走到衣櫃邊,把衣服都細細收好,淡淡地說:“好。”

卓閱說:“這一次可能要離開好幾日。我公司那邊要重新再整頓一番。”

尤寶珍頓了一頓,心想他的口氣也太家常了些,家常得就像出差的丈夫跟妻子交待歸期,於是撇撇嘴回頭笑了笑說:“我會告訴尤橙的。”

卓閱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又說:“明天商業城那邊會有人過來跟你們商量VI的事情。”

尤寶珍說:“我會做好的。”

“你就按你的想法去操作就好了。”

“我知道了。”

……卓閱看著她,確實也再找不到說什麼的理由了,他默默地看一眼她冷淡的背影,默默地穿衣出門。

聽到門鎖合上的聲音,尤寶珍這才轉身,慢吞吞地拿過自己的衣服,去洗澡準備睡覺。

她知道卓閱在等著她說什麼。

她也想說:“路上開車小心。”

她也想說:“一路平安。”

都可以是很朋友式的叮嚀,可為什麼她就硬說不出口來?

但是,看他的樣子真的好累,這樣連夜趕回去,真沒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