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中)6(1 / 3)

第五章 肖申克州立監獄

黃沙,落日,地平線。

盛裝上演的夕陽,似圓規畫出的一腔鮮血,將死亡氣味灑滿整片荒原。大地平坦得像麵鏡子,卻連最卑賤的野草都無法生長。遠方落基雪山的俯瞰之下,億萬年來未曾變化過。隻有散步在原野上的白骨與冤魂,證明了任何變化的徒勞與荒謬。

無邊無際的土地,無邊無際的空氣,無邊無際的時間,人類可以被省略。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隔著囚車的防彈玻璃,默默地對自己說。

從阿爾斯蘭州看守所開出三個小時,其中有兩個半鍾頭不見人煙,我懷疑是不是要開到喜馬拉雅山?

視線由近及遠,從車輪下破碎不堪的躒石,到數百米內寸草不生的荒野,再到地平線上亙古輝煌的落日。

仿佛來到月球。

車裏空蕩蕩隻有我一個囚犯,加上司機和持槍的警衛,就像《水滸》裏林衝發配的情景——同樣白虎節堂式的冤案,同樣兩個捕快一個犯人,我會遇上野豬林和魯智深嗎?

不,我遇到的將是肖申克。

(向斯蒂芬·金大師致敬)

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監獄。

可惜,這裏沒有救贖。

在漫長而絕望的旅行之後,視平線盡頭終於出現一座人類遺跡。

抱歉,在這種史前般的荒涼環境中,隻能產生遺跡的感覺。

囚車漸漸駛近,才看清那座建築物的輪廓,就像電視上看到過的樓蘭遺址,白茫茫的荒野上兀自突起,塗抹著白色的外牆和屋頂,卻被夕陽塗抹成了黃色,從空中看更像一片沙丘。

我看到高高的崗樓,鐵絲網後麵是持槍的看守,一道堅固的大門攔住去路。等待了五分鍾大門才打開,司機嘟囔這裏的警衛太嚴,連他的指紋鈕都信不過。車子開過兩堵高大牆壁,在一個狹窄的天井停下來。

簡短的交接之後,我被帶下囚車。第一次踏上肖申克州立監獄的土地,夕陽已漸漸隱沒,另一邊灰暗的天空閃現點點星辰。刺眼的燈光照射著我,無法看清四周道路。兩個黑人獄警押著我,走進一棟高大堅固的房子,穿過漫長的白色通道,進入寬敞的屋子。

有個五十多歲的白人獄警,不斷說粗話要我脫光衣服。我已在看守所經曆過這種例行檢查,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在老獄警的猥瑣目光注視之下,我緩緩脫光衣服,露出身上每一寸皮膚,讓他檢查是否夾帶物品。

換上一套桔紅色囚服——這種顏色最醒目,也最不易逃脫。接過檢查過的私人物品,進行入獄拍照和登記。鑒於我的刑期是終身監禁,老獄警特別說了兩遍監獄的規矩。

要命,居然和美劇裏聽到的一樣!

在這裏沒有自己的名字,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我的號碼已經確定——“1914”。

這個頗具有紀念意義的數字,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年份。

“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如果你能被關到老死,那就該感謝上帝!”

如果終老於此是一種幸運,那麼死於非命才是常態?我的刑期是一輩子,不在乎活多久。

就當老獄警要帶我去監房時,對講機突然吵了起來,一陣含混的英語之後,他的臉色微微一變,輕聲輕氣地對我說:“1914,典獄長要見你!”

還來不及習慣自己的新名字,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牆上的鍾已走到晚上八點,典獄長為什麼現在要見我?

跟著老獄警走進一扇鐵門,穿過一條鐵絲網的露天通道。路上經過三道門禁係統,每次都是指紋識別,還有帶槍的警衛把守。

最後,從地下走廊進入一棟小樓,這是監獄的行政區域,典獄長辦公室就在三樓。

與外麵的世界截然不同,開放著暖氣與加濕機,一台寬大的書桌擺放電腦,後麵是重重的實木書架,似乎是裝飾品的幾百本藏書。窗外亮著徹夜通明的探照燈,室內栽種著幾盆綠色植物,仿佛從阿爾斯蘭回到了洛杉磯。

典獄長坐在辦公桌後,雖然烏黑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但無法掩蓋他已年過五旬。長長的鷹鉤鼻,瘦長的頭形與臉架子,十有八九是個猶太人。

他的眼窩裏藏著深深的目光,仔細端詳著說:“高能先生,歡迎來到肖申克州立監獄!”

“謝謝。”我不卑不亢地回答,“典獄長先生,WELCOME在這裏並不適合吧。”

他沒想到我會這麼回答,愣了一下笑道:“你很有幽默感!是,對絕大多數來說並不適合,包括在這裏工作的獄警們。但是,我代表個人歡迎你,希望能成為你的朋友。”

“朋友?我不明白,我隻是個囚犯,一個被判處了終身監禁的殺人犯。”

“我希望與這裏的所有人交朋友。”

“哦,抱歉,我不懂這裏的規矩,這是我第一次進監獄,其實也是第一次來美國。”

典獄長點起香煙,吐出一團藍色煙霧:“放心,我看過你的資料和案情,對你深抱同情。”

“你覺得我是被冤枉的嗎?”

“來這裏的每個人都這麼說,其中一定有無辜的可憐人。”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我的名字叫德穆革,至於身份就不用介紹了,總之在這裏我說了算。”

德穆革?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像某種古代宗教裏的用語。

“我會牢牢記住的。”

強龍不壓地頭蛇,在這個遠離人煙的荒涼之地,典獄長就是土皇帝,囚犯們可以不認識奧巴馬,但絕對不能小看德穆革。既然他能晚上“接見”我,說明對我的重視非同一般,那我也隻能謝主隆恩,免得惹火上身。

“我已給你安排好房間了,你有個非常好的室友,保證每晚都能睡上好覺,不用擔心囚犯通常會害怕的問題。”

在典獄長的不動聲色的眼睛裏,我卻讀到了他心裏的秘密——

“來到我的手裏,你要麼是倒黴到頭,要麼是走運到頭!”

不管怎麼樣,總之都是“到頭”了。

我擠出一絲笑容:“謝謝,典獄長先生,我明白你說的囚犯的害怕是什麼。”

通常,新人來到監獄都會被欺負,如果同室的家夥是個變態,晚上就得慘了!我已做好心理準備,如果真的遇到這種人,一定會拚個魚死網破。

“隻要你明白就好!”

“我可能要在這裏住一輩子,非常感謝你的關照。”

吞雲吐霧的典獄長德穆革把臉板起來說:“不用謝我!對不起,在這裏囚犯都隻能叫數字,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叫你高能先生,以後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得稱呼你為1914,請你不要介意。”

“不,我不介意,我很喜歡1914這個新名字。”

在這裏不用叫“高能”,反而解除了心頭一個沉重負擔。

“很好,1914,你可以回監房休息了。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希望我們能夠好好合作,並且成為朋友。”

說完他掐滅煙頭,看著窗外的夜空,再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了。

小心地告別典獄長,被老獄警押解出行政樓。經過地下通道和門禁係統,轉入另一間小院。這裏的道路就像老鼠窩,歪歪扭扭勝似迷宮,四周都被高牆圍住,不時遇到帶槍警衛。直至一棟高大堅固的建築,荒漠裏平地而起的城堡,這裏是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監房,關押的都是刑期十年以上的重犯。

再度經過兩道鐵門,踏入戒備森嚴的監區。和許多電影裏看到的那樣,C區分為上下兩層,左右各一道長長的走廊,中間隔著一個室內天井。走廊燈光可以照亮每個角落,鐵欄杆內的監房,幾乎全部沉浸在黑暗中,看不清關押著什麼怪物。

經過樓梯來到上層走廊,我悄悄往旁邊看了看,有幾張麵孔就貼著鐵欄杆,向我吐著舌頭翻著白眼。

有個黑人大聲吼道:“又來一個送死的!”

老獄警立刻抽出警棍砸在鐵門上,狠狠地罵道:“小心你的骨頭!”

在13號監房門口停下,獄警打開牢門對裏麵說:“教授,你來了新室友。”

當我小心翼翼地低頭進去,身後鐵門就重重地鎖上,老獄警一聲不吭地消失了。

C區13號,我的新家?

小屋裏漆黑一片,隻能依靠走廊裏的光線,似乎連個人影都沒有?難道所謂的“教授”剛越獄出逃?抑或根本就是個幽靈,僅僅存在於典獄長的幻想中?

恐懼地往裏摸了摸,突然感到手背一陣輕微呼吸,隨即聽到一陣沉悶的英語:“對不起,你快打到我的鼻子了。”

這聲音將我嚇個半死,隨即監房內的燈光打開,照亮這不到九平方米的空間——左右各有一張小床,中間是個抽水馬捅和水槽,牆壁上方有扇小小的鐵窗。

右麵小床上蜷縮著一個白人,看起來五十多歲,留著雪白的長發,蒼白麵孔不見血色,對我瞪著一雙深邃的眼睛。

“抱歉,我沒看到,請原諒我的冒犯。”

他有一雙高挺的鼻子,頗有貴族風範地聳了聳,詭異的眼神盯著我:“沒關係,他們都叫我教授——事實上我就是一個教授,你叫什麼名字?”

“1914。”

我已牢牢記住自己的新名字,教授點點頭:“你適應得非常快,你是中國人嗎?”

“你怎麼知道?”

“我是波士頓大學曆史係教授,主要研究人類學與考古學,我能準確分辨人類各民族的外形特征。”

“很高興能在此認識你。”

這絕非我的客套之辭,能在監獄裏與大學教授同屋,全拜典獄長的恩澤所賜。

“你是怎麼進來的?”

在這裏不用說自己是冤枉的,我隻能淡淡地回答:“殺人罪。”

“哦,彼此彼此。”

要命,這位道貌岸然的曆史係教授也是個殺人犯!

不知該怎麼說了,尷尬地坐到左邊的小床上,整理了一下床鋪和被子。

“你害怕了?”

不敢看他那雙冷冷的目光,隻能低頭躲避說:“不,隻是長途旅行很累,想早點睡覺休息。”

“肖申克州立監獄,從來不屬於這個人間,能來到這裏已是奇跡。”

不屬於這個人間?

“沒人能夠逃出去嗎?”

“你想逃嗎?”

教授犀利的問題,讓我苦笑著搖頭:“不,隻是隨便問問。”

“沒人能逃出去,這裏方圓數百英裏都是荒漠,沒有任何人煙與水源,就連幽靈也逃不出去!”

“來的路上就能感覺到。”

說完我將身體縮在被窩裏,後背緊靠著牆壁,擺出一副嚴加防範的姿態。

“1914,你不必擔心我會傷害你。雖然在這個監獄裏,確實有許多變態和無賴,新來者通常會承受屈辱與痛苦。”說到這教授的表情有些憂傷,也許他自己就經曆過這些,“但你是一個幸運兒,因為你遇到了我。”

我隻能極不自然地擠出一絲笑容:“YES。”

“我確實是一個殺人犯,被法院判處了終身監禁,你也是吧?”

“沒錯。”

“但是,我殺的那個不是人!”

這句話讓我心頭一驚:“什麼?”

“被我殺死的那個‘人’,僅僅看上去像人而已,實際上是——”

正當我像聽故事那樣饒有興致時,教授的眼神卻詭異地一變,後退到黑暗的角落,嘴裏喃喃道:“不,我不能再說下去了,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

“那個聲音,殘留在空氣中的腳步聲。”

他壓低的氣聲讓人毛骨悚然。

“誰?”

“GREAT OLD ONES!”

這句話該怎麼翻譯呢?

然後,教授用一句很長的英文解釋了這句話:“中文怎麼說?”

“舊日支配者。”

這是數天來我說的第一句漢語。

“謝謝。”教授又從黑暗中探出頭來,眼神就像一直膽怯的老鼠,“他過去了。”

“到底是誰?你所說的舊日支配者?”

“不,不能說,誰都不能說出他的名字。”

看著他駭人的眼神與語氣,我也識相地閉嘴不再說話,隨手關掉了電燈。

小小的牢房陷入死一般沉默,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外,聽不到其他任何動靜,好像對麵那個“教授”已憑空消失。

穿越荒漠的漫長旅行,早已讓我疲憊不堪,卻怎麼也無法真正睡著。困頓的身體與警惕的心,就像兩個人互相角力,在半夢半醒之間痛苦遊蕩。

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感到一陣亮光,慌張地睜開眼睛,隻見鐵欄杆外一道電光。

“1914?”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我下意識地諾道:“YES!”

手電光線又閃向另一側:“教授?”

“在!”

對麵床裏清晰地傳來“教授”的回答,原來他並非我的幻想。

電光轉向外麵的走廊,我才看清一個獄警的背影,接著響起模糊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午夜的監獄。

當我籲出一口長氣,聽到對麵的教授說:“GOOD NIGHT。”

“GOOD NIGHT。”

終於,黑暗徹底將我覆蓋,塞入永無天日的地下,也許就此長眠不醒......

在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第一夜。

很遺憾,我記不清剛才的夢了。

很幸運,雖然記不清剛才的夢,但我還活著,僅僅活著而已。

鐵窗射入清冷的光,看著牢房的天花板,還有被分割的狹窄藍天。

阿爾斯蘭州荒漠的天空。

那麼藍,藍得像我從未見過的大海,而我隻是海底的一隻生蠔,永遠囚禁在貝殼之中,除非成為一道烤生蠔大餐。

從床上爬起裹上厚外套,踮起腳伸直右手,試圖觸摸那高高的鐵窗。

“別費勁了!窗戶有厚厚的玻璃,你一輩子都別想弄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