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審判
雨夜,同時也籠罩著大本營。
“這場雨下得真可怕!”
沉睡的別墅,二樓主臥室,伊蓮娜怔怔地站在窗口。小院裏的竹林劇烈晃動,竹葉間發出摩擦的沙沙聲,似乎整個漆黑的天空即將塌下。頭發都被風雨吹亂了,她趕快關緊窗戶,退回到房間裏。
“他快死了。”
林君如已經哭不出來了,語氣也變得異常平靜,傻傻地坐在床邊上,看著奄奄一息的孫子楚。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無論怎麼喊怎麼推,身體毫無知覺,已進入深度昏迷狀態。剛才掀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開始漸漸擴大,或許毒液已深入到了心髒,死神正親吻他的嘴唇。
“別......別亂想......”
頂頂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們,其實她自己也是忐忑不安。她還想起了葉蕭和小枝,從早上逃亡出去,一直到現在他們都音訊渺茫,是遭遇了不幸還是已逃出了空城?
就在屋裏的三個女人心神不寧時,一直處於黑屏狀態的電視機,突然之間亮了起來。
屏幕閃爍的光線刺激了她們的眼球,全都聚攏到電視機前坐下,就像許多年前剛有電視機的時代。
畫麵裏出現了一個人——顯然是在棚裏拍攝的,鏡頭對準那人的上半身,背景是一大片淺色。
“大家晚上好。”
電視機音響裏傳出了他的聲音,是標準的中文普通話,林君如、伊蓮娜、頂頂,她們的心裏都隨之而一顫。
鏡頭裏是一張中國男人的臉,年紀大約五十來歲,一身筆挺的昂貴西裝,梳得很整齊的黑發,麵容削瘦,五官端正,雙目炯炯有神,看起來很像某位香港老明星。
“今晚,雨下得很大。” 電視機裏的人麵帶微笑,看起來像大學教授在講課,“沉睡之城裏的人們,最精彩的時刻即將到來,你們預感到了嗎?”
“啊,他在對我們說話!”
伊蓮娜驚慌失措地往後縮了縮,回想起自己被囚禁的密室,電視機裏瘋狂的亨利。
“你們一定感到很苦惱,自己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裏?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死去了?”電視機裏的人停頓幾秒,聳了聳肩膀說,“很抱歉,事實上我也不清楚原因,因為答案都在你們自己的身上。我的朋友們啊,沒有人捉弄過你們,命運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隻要你足夠冷靜,足夠聰明,就會發現自己的命運。”
林君如趕緊調大了音量,握著遙控器的手在微微顫抖。
“請不要再怨天尤人,也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切早已經注定,你們在劫難逃,無人可以生還!”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嚴肅,“你們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無辜,你們有的Pride!有的Gluttony!有的Greed!有的Sloth!有的Wrath!有的Envy!有的Lust!”
當電視裏的人說出這七個英文的時候,伊蓮娜也逐一將其翻譯成中文,依次是——
驕傲、饕餮、貪婪、懶惰、憤怒、嫉妒、欲望!
“七宗罪?”
頂頂瞬間就反應了過來,電視裏的人用英文分別念出了七宗罪。
“是的,七宗罪!你們一定聽懂了,但你們的罪惡遠遠不止七宗,七十宗、七百宗、七千宗都絕不為過!你們一個個自以為高尚,自以為擁有許多財富,自以為可以把握命運,可你們在骨子裏都是下賤的,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家夥。你們從來都不會想到別人,全都隻是為了自己,貪得無厭,愛慕虛弱,紙醉金迷!”
他最後幾句話幾乎變成氣聲,人也往鏡頭前靠了靠,兩隻眼睛顯得更大更亮。電視機前的女人們不由自主地後退,擔心他會不會像貞子那樣,突然從電視機裏爬出來?
“請問各位一個問題,我保證你們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你們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嗎?不要跟我說什麼為了社會為了他人為了理想,全都是胡說八道騙小孩子的話,當你們說出這套鬼話的時候,你們自己會相信嗎?你們還有什麼理想可言?你們隻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每個白天和黑夜,不過是些行屍走肉。對了,你們還是出色的演員,每天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所以你們才會感到無比疲倦,甚至對未來充滿絕望——咎由自取!”
沉睡的別墅二樓,電視機裏閃爍著一個陌生男子,他的聲音已傳遍整棟房子,也讓房間裏的林君如、伊蓮娜、頂頂膽戰心驚。
信號,繼續在雨夜中穿梭......
此時此刻。
南明醫院。
兩個人,一條狗,站在陰冷的醫院大門前,看著瓢潑大雨的世界,整個沉睡之城已浸泡於水底。
“不行,這麼大的雨就算撐傘也沒用。”小枝撫摸著狼狗“天神”的耳朵,又轉頭對葉蕭說,“何況你的傷口不能進水。”
他穿著藍色的護理工作服,眉頭已皺了好幾分鍾,麵對大雨一籌莫展:“怎麼辦?”
“有了!跟我來!”
她突然有了主意,帶著葉蕭轉到大樓的後門,這裏正好停著一輛救護車。
“你要我開救護車回去?”
“對,我記得車鑰匙放在行政辦公室裏。”
這輛停了整整一年的車子,讓小枝格外興奮起來,她飛快地跑到辦公室裏,很快找到了一把車鑰匙。
葉蕭接過鑰匙衝到雨幕裏,還正好是這輛救護車的鑰匙。他迅速打開車門坐上去,順利地發動了車子。小枝也坐到了他的身邊,回頭一看車裏有張擔架床,還有不少急救的器具和藥品,“天神”就乖乖地趴在後麵。
居然還剩下半箱汽油能用,葉蕭幸運地將救護車開出醫院,駛入大雨彌漫的無人街道。
這還是第一次開救命車,雖然腿上還有些傷痛,但踩踩油門和刹車沒問題。雨涮在擋風玻璃上不停地掃來掃去,水簾在視線前肆意奔流飛濺。他聚精會神地握著方向盤,打開大光燈分辨黑夜道路,還好這裏不會有其他車輛,否則真的是極度危險。
“你還認得回去的路嗎?”
葉蕭隻記得大致的方向,在這樣的雨夜很容易迷路。
“當然,從我媽媽上班的醫院到我家,我閉著眼睛都能走過來。”
於是,在小枝的指揮之下,救護車很快找到回大本營的路,衝破黑暗的雨幕疾馳而去。
車子沒開出去多遠,街邊的一個櫥窗突然亮了起來,葉蕭本能地踩了踩刹車,眼角餘光掃到一台電視機的屏幕。
急刹車——尖利的刹車聲響徹了這條街道,飛濺的雨花讓小枝驚叫起來,腦門差點撞到擋風玻璃上。
“對不起!”
車輪滑出去幾米才刹定下來,葉蕭回頭向街邊櫥窗望去,果然有一台電視機的屏幕亮著。
透過朦朧的雨幕,可以看到電視機裏的畫麵,似乎還有一個人影——怎麼會有信號的?
葉蕭感到心跳劇烈加快,他立刻把車往後倒去,停到那家商店門口。小枝與“天神”也一起跳下車,頂著大雨衝了進去。
這是一爿家用電器專賣店,櫥窗裏有一台液晶屏的彩電,正在播放著電視畫麵。他們走到店堂的一麵大牆前,和許多家電商場裏常見的一樣,牆上掛滿了十幾台液晶電視,如棋盤格子整齊排列。而所有這些電視屏幕,都在播放一組相同的畫麵;所有這些電視音響,都在轟鳴一串相同的聲音——
“你們有愛嗎?”
一個男子,正襟危坐於電視畫麵中,看起來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子,年輕時多半是個大帥哥。他就像在百家講壇作客,表情非常有鏡頭感,風度翩翩地侃侃而談:
“不,愛已經死了。隻剩下最後的遮羞布,或者說是一張裹屍布,就連屍體的影子都印不出來。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的愛是假的,假的!你們有的隻是欲望,隻是占有,隻是榨取......就算沒有身體的占有,也是情欲的占有,精神的占有,這比肉體的痛苦更加可怕!”
雖然這些話讓人心驚肉跳,但電視機裏的這個男人,依舊保持著良好的儀態,像是在對小朋友們講故事。
“現在,你們坐在被告席上,所有的證據都在你們心裏,一切均已清清楚楚,還有什麼需要狡辯的嗎?但我並不是不近情理之人,我甚至為你們請來了辯護律師,可惜這位律師已經被你們殺死了,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間裏。”
店裏的十幾台電視機,全被這個人的講話充滿了,仿佛變成了無數個分身。而對麵整堵牆上都是他的臉,最大的一個屏幕是家庭影院,他的臉被放大了很多倍,這麼看如同一頭怪獸,讓葉蕭感到不寒而栗。
狼狗“天神”已在地上坐了許久,一直警惕地盯著電視機裏的人。突然,它對著最大的屏幕狂吠起來,凶猛的嚎叫掩蓋了電視音響聲。更要命的事發生了,狼狗居然把鏡頭裏的人當作了敵人,要衝上去攻擊電視機時,小枝才對它大喝一聲:“天神!趴下!”
它極不情願地轉回頭來,又倔強地嚷了幾嗓子,才重新坐到地板上。但它盯著電視機的目光,卻是那樣凶狠冷酷,小枝禁不住顫抖了一陣。
狼狗安靜下來以後,他們又能聽到電視機裏的講話了:
“今天,也是你們的最後一天——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可以告訴你們——”
在中年男子冷靜的語句中,他們聽到三個拖長的漢字:
“審......判......日......”
這三個字讓所有在電視機前的人們膽戰心驚。
“現在,我來宣讀最後的判決書:你們分別犯有驕傲罪、饕餮罪、貪婪罪、懶惰罪、憤怒罪、嫉妒罪、欲望罪。數罪並罰,判處終身監禁,立即執行,不得假釋!”
這段震懾人心的宣判詞,從數十台電視機中轟鳴而出,響徹整個家用電器的店鋪。畫麵中的男子,煞有介事地掏出一份文件,莊重而富有激情地念出來。他的背景已化作黑色的帷幕,宛如刑事法庭的審判席,而他就坐在最高大法官的位置上,對每一個人作出最後的審判。
這就是天機的審判日?
葉蕭身上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他顫抖著仰起腦袋,視線已飛出喧囂的店堂,來到大雨滂沱的街道之上,黑夜的沉睡之城,浸泡在雨中的建築物們,幾乎每一扇窗戶都亮起了燈光;每一台電視機屏幕都已亮起;每一個電器行都在播放同一段畫麵;每一段街區都能聽到那個人的宣判......
你是否看到?你是否聽到?你是否感知到?
沉沉黑夜,狂風暴雨,洶湧而來,你如一隻寒冷疲憊的鳥,卻找不到可以躲避風雨的屋簷,隻能艱難地飛翔在夜雨之中,俯瞰身下星光點點的城市——沒有一台電視機沒有打開;沒有一個顯示屏沒有閃亮;沒有一個喇叭箱沒有聲音。
整座城市都已充滿那張臉,成為一個中年男子的表演舞台;整片山穀都已充滿那段聲音,成為一個無所不能的神聖法庭;整個雨夜都已充滿了顫栗,成為一個人類世紀的末日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