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裂紋裏的海(1 / 1)

上海外灘美術館的玻璃幕牆正在流淚。 我蹲在三號展廳的環氧地坪上,用激光水平儀校準最後一塊投影區域。八月末的台風貼著東海盤旋,把整座城市燜在32度的培養皿裏。中央空調出風口發出哮喘般的嗡鳴,汗珠順著脊椎滑進亞麻襯衫的腰褶,像一尾銀魚遊向深潭。

\"蘅姐,倫敦雙年展的確認函到了。\"實習生小林踩著Crocs洞洞鞋跑進來,橡膠底在冷白燈光下吱呀作響。她遞來的牛皮紙信封帶著海運特有的鹹腥,火漆印章是熟悉的泰特現代美術館logo——半融化的蜂巢嵌著六邊形字母,去年我在那裏布展時,曾用美工刀不慎削掉左下角一塊。

指腹撫過封口處的蜂蠟殘痕,調溫箱裏的鬆節油氣味突然變得鋒利。身後羅斯科畫作的仿製框正在吊裝,那抹熟悉的靛藍色從眼角掠過時,我錯覺聽見了2015年泰晤士河的漲潮聲。

\"小心!\"兩名工人抬著《No.61(鏽色與藍)》的等比複製品踉蹌而過,畫框邊角堪堪擦過我的發髻。小林倒抽冷氣的聲音讓我想起倫敦地鐵Northern Line急刹時的金屬哀鳴。我伸手扶住晃動的展板,指甲縫裏嵌著的丙烯顏料在冷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微光——和八年前染在某人西裝袖口的那抹靛藍,色譜儀檢測出的色號應該完全相同。

手機在工裝褲口袋震動。母親發來的語音條裏雜糅著揚州評彈的琵琶聲:\"蘅蘅,張阿姨介紹的劍橋博士回國了,下周要不要...\"我熄滅屏幕,轉眼看窗外漸暗的天色。黃浦江對岸的震旦大廈亮起琥珀色燈帶,那些方格子讓我想起顧惟之在金融城37樓的辦公室,落地窗上永遠凝著層化不開的霧。

布展用的激光筆突然滾落腳邊,紅光掃過牆麵時顯出奇異的透視效果。我蹲身去撿,卻發現手背不知何時沾了道鏽紅色痕跡——羅斯科畫作邊緣剝落的底漆,還是那年聖艾夫斯海邊篝火燃盡的餘燼?

\"蘇老師,媒體簽到處的數字屏壞了!\"新來的策展助理撞開展廳玻璃門,帶進一股潮濕的東南風。我摸出工具包裏的萬用表,起身時膝蓋骨發出輕微的脆響。三十歲的身體開始存儲往事,像切爾西藝術中心的老電梯,每次啟動都要咳嗽三聲才肯工作。

修複電路時聞到淡淡的雪鬆香,是那個瑞士牌子的素描本防腐劑。我忽然想起顧惟之的檀木印章,底部陰刻的\"維心\"二字總沾著土耳其藍印泥。有次我們在查令十字街舊書店找到本《尤利西斯》,他順手在扉頁蓋了章,說這是給時空膠囊的封印。

窗外傳來第一聲雷鳴時,我正用鑷子夾起燒焦的電容。雨滴撞在曲麵玻璃幕牆上,裂成無數個微型泰晤士河。2015年深秋的那場雨也是這樣突然,我抱著寫生簿衝進泰特現代美術館的渦輪大廳,靛藍顏料在帆布包側袋慢慢發酵,像一汪未成形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