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6:心如明月11(2 / 3)

進了車,文侯倚靠在裏麵的一張椅子上,也不看我,隻是點了點頭道:“坐吧。”

馬車開動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紅,你這五個屬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讓四相軍團的中級將領先回去,另幾個軍團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卻沒想到曹聞道他們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將……”正要解釋兩句,文侯擺了擺手,道:“治軍嚴整,無令不行,這是為將之道中難得的。他們是你的屬下,自然應該聽你的,兵法亦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不能怪他們不聽我的話。”

我的背後忽然一陣冰涼。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議,但文侯功勞太大,對帝國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議,總還隻是背後的閑話而已。可是文侯雖然說得隨和,但他大概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吧,他方才說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紅,你這人有點過於拘泥禮法,德有餘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沒有馭下之能。不過,看起來我也是擔心得沒道理,你馭下能夠恩威並重,已能勝負一軍都督之職了。”

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笑意,道:“休紅,你今年已經……已經二十五了吧,有沒有看中的女人?”

我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來。事隔幾年,文侯仍然記得我的年紀,我不禁大為感動。隻是他問我有沒有看中的女人,實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禮道:“稟大人,末將……”

“不要太拘禮了,”文侯皺了皺眉,“休紅,我說過把你當成以寧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文侯會把我當成甄以寧麼?我知道那畢竟是不可能的,甄以寧在文侯心中的位置,誰也代替不了,這不過是文侯的馭人之術而已。可是他一提起甄以寧,我卻像被擊中了要害,低下頭,道:“末將不敢。末將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負郡主。”

他伸出手來看了看,又道:“你也該成個家了。安樂王那邊雖然不好交待,不過如果你是納的是小妾而非正室,王爺那邊我也會代你緩頰,不必擔心。我家裏有個女樂,長相頗為不惡,性子也柔順,你不妨就納了她吧。”

我心頭湧起一陣寒意,連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將心領。隻是此事末將實實不敢,郡主一生為末將所誤,末將心中有愧,唯有以此報之。”

這一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我實是想起了當初的陶守拙送我蕭心玉、何從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兩個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們又都隻是別人手裏的工具,文侯給我的女樂一定也是一樣的。也許,我覺得文侯對我漸漸疏遠,可是文侯說不定還覺得是因為我漸漸離心吧,他讓我納妾,一是要拉攏我,二就是在我身邊安插一個人手。

我一說完,文侯卻沒再說話。我有些擔心,怕他因此而惱怒,卻聽他低聲道:“你也是這樣子,唉。”

他這聲長歎極是蕭索,一時間仿佛就是個尋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寧了,他說把我當甄以寧看待自然隻是句說辭,但一定也因此想起了甄以寧。盡管我和甄以寧有著太多的不同,但我們這副臭脾氣,倒說不定真有七八分相似。當初甄以寧在文侯膝下時,也許因為頂撞曾惹得文侯萬分惱怒,但逝者已妖矣,像文侯這樣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時仍然和尋常老人一樣。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這樣的機變去對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納妾,那我就納吧。”

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我嚇了一大跳,正想著這話怎麼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著我,半晌,方才道:“你還真的和以寧一樣,都是和我頂個半天,然後又不情不願地要依著我,唉。”

他現在的話,哪裏還有半分文侯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老人。我隻覺得眼眶都濕潤了,道:“大人……”

“別說了。”文侯一揚手,“你不願納妾是你的事,我不來勉強你。”他轉過頭,也許是車裏有些暗,我看錯了,他眼裏分明也有一絲淚光。我不敢再說什麼,隻是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車轔轔而行,文侯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車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紅,你覺得,海老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

此時他的話又極是冷靜。我知道文侯已恢複常態,道:“稟大人,海老此人,末將著實捉摸不透。他曾為何從景出謀劃策,大為得力,有時卻好像在害他。似乎,他並不是帝國,也非共和軍一方的人,而是第三方。”

文侯頷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錯,我也有這等想法。隻是我實在想不到,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聖,憑什麼能與帝國與共和軍對抗。似乎,天下也沒有這第三方勢力了,西府軍?倭人?他們的實力實在差得遠。”

我試探著道:“大人,末將有時胡思亂想,覺得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頭一揚,道:“蛇人?”

我道:“正是。當初還在高鷲城時,君侯幕府中的高鐵衝,便是蛇人奸細。無獨有偶,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醜無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將以為,他們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輕輕笑了笑,道:“你這想法當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話中有幾分譏嘲之意,我臉微微一紅,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又道:“似乎也隻有這麼來解釋了。除了蛇人,的確沒有任何一方勢力還能與帝國和共和軍抗衡的。隻是這些人雖然生具異樣,仍然不會是蛇人。難道蛇人也有生腳的一種麼?”

我也說不上來。當初我懷疑高鐵衝時,就因為他長著兩條腿,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不敢斷定他就是蛇人的內奸。可當時就是因為他向蛇人通風報信,以至於武侯屢次設計突圍都未能成功,十萬大軍最終全軍覆沒。但海老為何從景設計,明明又是與蛇人對抗的,這又該如何解釋?他們都生有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還是有別的原因?

大車緩緩而行,飛羽的蹄聲夾雜在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中,卻是一絲不亂。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長條青石鋪成,光滑整潔,馬蹄一聲聲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點。文侯不再說話,我也沒說什麼,心裏隻是在揣摩著文侯的心思。眼前這個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測的峽穀,本來以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離得越近,就覺得越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一晃,停了下來。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辭下車,文侯卻道:“等等,還有點事,進去說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說什麼,心裏不免有點不安。到了文侯的書房,讓下人都回避了,文侯卻隻是拿出一個硯台來,道:“來,給我磨墨。”

我在墨池裏用銅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著。文侯擅書法,門口“文以載道”四個字便是他自己寫的,隻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讓我磨墨。那條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幾如墨玉,上麵有金粉刻成的幾個草體字。我本就認不出草體,何況這磨已磨去了一小半,更認不全了。墨在墨池中一磨,馬上化開,登時清香四溢。

文侯攤好一張樹皮紙,等我磨了一陣,道:“行了。”他拿起一支筆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

我雖然識字,但書法一直練不好,墨的好壞更辨別不出來了。但這墨竟有清香,而且磨時手下滑順異常,幾如上品絲緞,何況文侯所用決非下品,隨口附和道:“這墨非常好。”

“此是句羅進貢的鬆煙墨,乃是昔年句羅學士李成芳親手所製。尋常之墨都是以豬牛皮所熬之膠合墨,李成芳別出心裁,以句羅特產的鸞筋熬膠,取千年古鬆的鬆須焙幹製煙煤,再掃立春日梅梢雪水調和,共製墨十八方,稱十八學士墨。當初句羅進貢後,一直深鎖大內,今上檢點內府,方才找到這十八學士墨,以兩方賜我。用了大半年,這墨也磨掉了快一半了。逝者難追,墨亦如人啊。”

[微軟用戶24]  “逝者難追,墨亦如人”是當年天機法師的《墨銘》中的兩句。當初文侯讓我多讀書,我有空便惡補一陣,《墨銘》也曾讀過,接口道:“天機法師《墨銘》中,尚有‘時不我待,莫負此身’兩句,亦是勸人珍惜時光的好句。”

其實《墨銘》文辭淺顯,知道的人並不多,我隻不過順口一說。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談不上,隻是《墨銘》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昔年輪囷,嶠嶠不臣。輸於洪爐,出於埃塵。’足為不臣者戒。”

文侯說到“不臣”二字時,我的心頭便是一跳。他是有意提起這兩個字的吧?也許,他是在試探我的心思。這時候我實在想有鄭昭一樣的讀心術,好看看文侯的心思。我道:“天機法師此言,確是一片亦誠,以忠義為本。”

我正說著,卻見文侯嘴角突然有了一絲笑意。我心裏打了個突,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本來下麵還有些套話要說,登時說不出來了。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一直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少說點也不見得古怪。文侯果然也並沒覺得我這話不自然,他寫完了字,將筆倒過來在桌上叩了叩,忽然將筆往案頭筆山上一放,微笑道:“你倒也說‘忠義’啊,哈哈,那你為何做出不忠之舉?”

他的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隻覺腦子裏“嗡”地一聲,眼前也是一黑。“不忠”這個罪名,從文侯嘴裏說出來,更讓我驚心動魄。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確是對文侯的不忠,文侯這樣說,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此事?我的額頭登時冒出了汗珠,隻怕臉也漲得通紅。文侯耳目眾多,當初張龍友逼我向帝君效忠時,我就擔心此事會落到文侯耳中,說不定真的已經被他知道了。以文侯下手之狠,他會如何對付我?我心一橫,跪下道:“大人,末將決無不忠之心,懇請大人不要妄聽小人挑撥之言。”

文侯歎了一聲,道:“或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不過你已上了禦史彈劾的奏折,倒也有點麻煩。”

我呆了呆,道:“禦史彈劾我不忠?”

文侯一點頭,道:“是。是督察院的馮禦史新官上任,彈劾你在地軍團不忠帝君。哼哼,虧他想得出,說你設五德營,番號中無‘忠字營’,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禦史丁西銘與我一同赴五羊城謀求何從景的同盟,成功後便升官了,現在的督察院都禦史叫馮保璋,我根本不認識此人,不知他和我有什麼仇。我道:“大人明察,將之五德,‘仁’、‘義’、‘信’、‘廉’、‘勇’,那是軍聖那庭天大人手著《行軍七要》中所載,非我隨心所欲想出來的。”

文侯道:“這些言官,都是屬瘋狗的,他們才沒看過《行軍七要》,隻是要參上一本,參倒一個是一個。”他抬起頭,直直看著我,道:“楚休紅,說實話,你當初以五德定五營番號時,可曾想過忠心為主之事?”

我心頭又是一跳,道:“為將者,當忠心報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末將久曆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這話我也故意說得模棱兩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語,更是可以有別解的。果然,文侯微笑起來,手指輕輕地在桌上一敲,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帝君麵前,我會代你解釋的。楚休紅,這幾日你要加緊訓練,地軍團馬上就要遠征了。”

我吃了一驚,道:“遠征?一旦被蛇人鎖江,那該怎麼辦?”帝國軍和蛇人的戰事,一般都是在大江沿岸發生。雖然有了神龍炮和鐵甲車、飛行機後,我們逐漸占了上風,但戰場上千變萬化,我們仍不敢說已有必勝之機,而蛇人的水戰卻越來越凶狠。蛇人天生會水,本來沒有船,但它們卻因陋就簡,造出了許多小戰船,每船坐兩個蛇人,發明了鎖江之策。蛇人力氣又大,船隻又小,來去如風,鎖江後,滿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一個蛇人操槳,一個蛇人持槍盾立於船頭,鄧滄瀾的水軍團卻因元氣大傷,麾下多屬新兵,適應不了這種鎖江戰法,連吃好幾個虧。文侯讓他和我去增援閩榕省,另一方麵也是讓水軍團熟悉一下戰事,暫時調離第一線而已。正因為蛇人水戰厲害,我們在大江南岸與蛇人作戰時,總不敢脫離幾個南岸大城太遠,並不敢肆意追擊,生怕萬一追過了頭,江南被蛇人封鎖,反被抄了後路。可是文侯說要遠征,難道現在沒有了顧忌麼?我知道文侯言必有中,他說出來的話定然有道理,可還是有點不放心。

文侯道:“不用擔心這個了。”

我眼中一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麼?”

文侯臉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過也不僅僅是水雷,隻是有了水雷後,事半功倍而已。”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葉飛鵠此人,不枉我提拔他一場,居然有此巧思。他設計出一種‘螺舟’,可在水下潛行,以此來布水雷,還有誰能防得了?”

水雷放出後急速上浮,觸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潛行到敵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確敵人根本不能防備。我又驚又喜,道:“這種螺舟真能潛行水底麼?大人,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文侯道:“現在還不曾完善,螺舟下潛上升還十分麻煩,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麵。不過工部說土部發現一個水晶大礦,葉飛鵠也說再過一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們和蛇人的戰事,因為有神龍炮和鐵甲車,陸戰已能占上風,就算和蛇人麵對麵地野戰,也不必畏懼了。現在有了螺舟,蛇人最後一項優勢也已失去,它們的鎖江戰法已毫不足懼,勝利大概真正要到來了吧。我道:“麻煩也不要緊,蛇人隻是些小船,各自為戰……”正待說下去,見文侯眼中已有譏嘲之色,登時閉上了嘴。

文侯現在準備的,並不是以蛇人為對手,他是已經把共和軍當成假想敵了!我不禁為自己的多嘴後悔不已,怪不得文侯還要葉飛鵠改進螺舟,他要對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賴以自豪的戰艦!

文侯見我的樣子,道:“你也該想明白了。蛇人的末日已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滅的那一天,並不就意味著戰事了結了,而是要更激烈了。何從景想必也知道這一天,隻是我也沒料到他居然能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