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6:心如明月12(2 / 3)

我們進了軍官澡塘,將身上臭汗洗去。曹聞道一邊將一桶水往身上澆,一邊道:“統製,你們這兩天問出些什麼沒有?”

我道:“唉,那蛇人什麼都不肯說,任你用什麼酷刑,後來幹脆不吭聲了。”

曹聞道叫道:“這麼橫?它別是把舌頭咬斷了吧。”一邊陳忠接口道:“舌頭咬斷哪裏還活得了,就算它是蛇人也活不成了。”

我也不相信蛇人會咬斷舌頭。蛇人的牙和我們不一樣,隻有幾個尖牙,郎莫真要咬,頂多在舌頭上戳幾個對穿的小洞而已。我道:“沒想到蛇人也如此剛烈。丁亨利說要軟硬兼施,今天下午暫停。我看他也是看不下那種酷刑了。”

我剛說完,一邊的錢文義忽然放下往身上澆水的勺子,道:“丁亨利心腸這樣軟?不太像啊。那次去五羊城,我和五羊城的人閑聊,說丁亨利別看相貌儒雅,平時彬彬有禮,打起仗來心可極狠。”

其實,丁亨利的心腸還是比較軟的。那一次他雖然向何從景建議將我留在五羊城,如果我不肯就要殺了我,但最後還是放我回來了。隻是這樣一想也對,要是丁亨利真的心腸,他也不至於提出這樣的建議來了,我實在想不出丁亨利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

洗完澡,正是開飯時間。我剛要回自己營房,曹聞道一把拉住我,道:“統製,等等,今天我請客,一塊兒喝一盅。”

我道:“怎麼有這閑心請客了?”

曹聞道嘿嘿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生日。唉,三十,過年就三十一,本來該做壽了。”

曹聞道比我大四歲。他愛充大,說的是虛歲。我虛歲也已經二十六了,等過了年,也就二十七了。我不由一怔,喃喃道:“真快啊。”

十七從軍,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十年裏,我從一個士兵一路跌跌撞撞地廝殺,居然也成了一軍都督,我剛入伍時當真連做夢都想不到。我不禁暗自苦笑,如果不是戰爭,我絕對升不了那麼快的,甚至可能在百夫長的位置上終老一生。我不喜歡戰爭,總盼著戰爭能早日結束,可是這官職卻是戰爭帶給我的。細細想來,真是諷刺。

我道:“老曹,你不結婚了麼?”

曹聞道嘿嘿一笑,道:“算了。對了,統製,忘了跟你說,上午薛侍郎來過一趟,你沒在,他等了好一會才走的。”

薛文亦來過?我怔了怔,實是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薛文亦升為侍郎後,忙得團團轉,而他又隻能坐在輪椅上,行動很不方便,很少能再看見他。一想到薛文亦,就又想到當初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個人。張龍友已經和我絕交了,吳萬齡現在在火軍團,很少碰得到麵,能常常碰麵的隻有薛文亦了,可是又因為我們都很忙,也難得見一次。不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都一個個地少下去,也漸漸地疏遠。

我道:“他來做什麼?”

“好像是廉百策找他有點事,似乎是做些特別的箭。”曹聞道說著,看了看,高聲道:“廉百策!廉百策!”

在五德營中廉百策排名還在他之上,不過曹聞道資格誰老,他和廉百策也很熟了,廉百策不以為忤,走了過來,先向我行了一禮,道:“老曹,什麼事?”

他赤條條地行禮,看上去說不出的好笑。我強忍著笑道:“廉兄,上午薛侍郎來過了?”

廉百策點了點頭,道:“我讓他給我特製一些射雕弓。”

我詫道:“射雕弓?”

廉百策道:“是。這種弓的箭也是特製的,射程可達五百步。末將想在營中精選五十名箭手,專門射敵方大將。”

雖然雷霆弩的射程要更遠得多,但雷霆弩移動不便,所以廉百策要用那種射雕弓吧。想到五十個神箭手在交戰時專門在陣後暗算敵方主將,我的心頭也有點發毛。他用這種辦法,蛇人卻極少箭手,受了暗算也無法還擊。可是如果將來與共和軍有一戰,丁亨利也這樣對付我,該如何是好?我道:“你這辦法也太毒辣了吧。”

廉百策搖了搖頭,道:“這辦法其實也隻有對付蛇人有用。隔得遠了,箭速就不會太快,蛇人看不遠,要是我們,看到箭來了再躲也來得及。就算蛇人,也未必一定能射得中,末將隻想借此讓蛇人的主將無暇指揮而已。”

我不禁釋然。的確,從古到今,戰事不知有幾,這辦法也並不新鮮,別人自也想得到,但暗算敵方主將成功的例子卻是極少。我道:“這倒也是。不然仗都不用打了,一箭把敵方主將射死便是,嗬嗬。”

廉百策也嗬嗬一笑,道:“對了,楚將軍,那個抓來的叫郎莫的蛇人眼睛可好得很啊。隻是它好像沒學過箭,不然它射出的箭倒也不易應付。”

我順口道:“是啊。”可是心裏卻像被什麼觸動了。廉百策的話讓我想起了什麼,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洗完澡,正好開飯。因為現在訓練任務加重,不能隨意出營,曹聞道自己掏腰包叫夥房買了酒菜請客。他們五個現在都是下將軍,俸祿不低,倒是我,一直都是偏將軍上不去。好在不但是我,四相軍團中,除了邵風觀還是下將軍,畢煒和鄧滄瀾也仍是偏將軍。因為我們資曆不夠,現在的副將軍全是屠方那點歲數的,偏將軍這一級中,我們也是屬於年輕的。這樣一想,便心平氣和了許多。

曹聞道雖然與楊易不睦,卻還是叫了楊易,說說笑笑,這個生日倒是過得熱鬧。我略略喝了幾杯,可不知為什麼,心裏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正想著,曹聞道大聲道:“統製,想什麼呢,菜都涼了。”

我抬起頭,笑了笑道:“恭喜你生日。”

曹聞道嗬嗬一笑,道:“對了,統製你生日是哪一天?我沒見你過一次生日過。可惜小殿下回家了,都忘了跟他說。”他和小王子也甚是投緣,常帶小王子騎馬練槍。小王子這些天回王府了,安樂王身體不太好。我也曾去安樂王府探望過,安樂王年紀老大,人也肥胖,看到我又要想起郡主,醫生讓我少去看看安樂王,我也樂得不去。

我道:“我的生日麼……”話還未說完,忽地渾身一震。

對了,就是“見”!郎莫的視力很好,可以遠程投擲投槍,可是在石郎廟裏的那個蛇人,卻和尋常蛇人差不多,刑具抬到它跟前時它才有害怕之意。郎莫是我押回帝都來的,一路上我都在看著它,給它吃食時它向來一伸手就拿到,和石郎廟那個大有不同。

難道,石郎廟裏的蛇人不是郎莫?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衛宗政正在審的那個蛇人,一樣身體甚長,身上也有一道刀傷,隻是在我看來,蛇人的相貌大多相去無幾,顏色也差不多,我同樣無法斷定那就是郎莫。而郎莫即使重傷之下,視力並沒有影響,似乎不該在受刑時表現成這樣。

我越想越驚,也越來越覺得有道理。昨天我向文侯稟報審訊情況,對於有沒有審出什麼來並不太關心,他問的更多是鄭昭和丁亨利的反應。還有那蛇人口齒很不靈便,可是我曾聽過郎莫說話,郎莫說起來極其流利。看來,極有可能文侯已經將郎莫調了包了,他找到一個與郎莫極相似的蛇人,讓它來代替郎莫受審。

文侯真的又做了手腳!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想我猜測的八九不離十。剛回來時,他就怪過我沒有在路上趁亂審問,然後將郎莫滅口,原來他還是打了這般一個主意。如果被共和軍知道,那同盟馬上就會破裂。我心急火燎,隻想馬上去勸文侯一聲,不要因小失大。現在蛇人勢頭仍大,與共和軍反目,那我們來之不易的優勢恐怕會一夜間失去。

我猛地站了起來,準備不顧一切也要向文侯進諫。曹聞道嚇了一跳,道:“統製,你怎麼了?”

我這才醒悟到我有些失態,道:“沒什麼。”心中卻是一動,他們五人都是靠得住的人,現在也沒有旁人,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什麼事和他們商議,也要好得多。我看了看門,廉百策倒也湊趣,離座將門掩上了,過來小聲道:“楚將軍,有什麼話要吩咐麼?”

我想了想,一橫心,道:“是這樣的……”

等我將我猜測的說完,曹聞道已是倒吸一口涼氣,道:“文侯大人還打這個主意啊,不怕共和軍惱羞成怒,馬上翻臉麼?”

楊易道:“不會。文侯大人何等人物,他肯定算到共和軍是猜不到的。”

我苦笑了一下。今天鄭昭沒有來,丁亨利又很奇怪地讓衛宗政停止用刑,隻怕他們已經知道了。文侯想瞞住旁人還行,要瞞住鄭昭卻也很難。也怪不得文侯要讓衛宗政用酷刑,上過刑後,兩個蛇人的差異處越發不明顯。隻是我不知道鄭昭是怎麼看出破綻來的,連我都被瞞過了,鄭昭以前並沒有見過郎莫,他怎麼會知道的?

廉百策盡疑了一下,道:“楚將軍,今天丁亨利和鄭昭表現如何?是誰提議下午休息的?”

我道:“鄭昭說是得了病,沒來,丁亨利提議的休息。”

廉百策皺起了眉,楊易卻驚道:“不好,他們發現了!”

我道:“我奇怪的是,他們既然發現了大人的計策,為什麼毫無異動,反倒幫大人圓謊?唉,難道要偷入文侯府看個究竟麼?”

要偷入文侯府,那是不可能的。文侯的府兵守禦極嚴,而且文侯如果真的用了這計策,郎莫早被他藏好了,就算讓我們大搖大擺地找都未必找得到。

曹聞道忽地抬起頭,道:“這也可以。楚將軍,你以稟報為借口,去見大人,然後當麵……”他忽地閉上了嘴,大概也覺得自己的主意有點餿。這主意左右都不對,如果我們猜錯了,那文侯就會對我大加輕視,而一旦我們猜對了,恐怕文侯更會怒不可遏。

我道:“不行了,我連大門都進不去,司閽擋駕,說是大人偶感風寒。”

陳忠在一邊插嘴道:“那共和軍的人呢?不能問他們麼?”

我一怔,廉百策卻也一下站了起來,道:“陳兄好計策!”

大概陳忠是頭一次被人這樣稱讚,嘿嘿一笑道:“是麼?”

廉百策道:“偷窺文侯大人,那是視同叛逆,而且文侯大人定然將守密做得極好,想聽也聽不到。但丁亨利他們肯定不會那麼防範,去看看他們怎麼作,可是容易多了,看丁亨利他們如何應對便知分曉。”

我點了點頭,道:“不錯。隻是我還是想不通,鄭昭怎麼看破大人的計策的?”

廉百策道:“你不是說鄭昭會讀心術攝心術麼?他控製一個文侯大人的親隨,讓他在文侯大人身邊,便可以知道文侯大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了。”

我搖了搖頭,道:“不會,大人府中,連端茶送水的人這些天也不出門。鄭昭本事再大,也不能隔了大老遠就用攝心術。”

廉百策想了想,道:“楚將軍,他能不能控製飛鳥?”

我笑了起來,道:“廉兄,你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就是想得太多。如果鄭昭的攝心術到了這等地步,那我也認栽吧,他連鳥獸都能控製,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了。”

廉百策訕笑了笑,大概也覺得自己想得有點過分,道:“是,末將是想得太多了。”

我道:“別管鄭昭用了什麼法子,反正我們盯著他就是了。”

曹聞道在一邊插嘴道:“統製,你想用什麼法子?”

我道:“法不傳六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這兩天就在這兒加緊訓練吧,沒事都不要出門。”

鄭昭的讀心術和攝心術幾乎沒有破綻,要跟蹤他,大概隻有我自己才行。可是我白天又要陪著衛宗政在石郎廟審問那個假郎莫,隻有晚上有空。不過文侯白天還要上朝議事,我想他白天也沒空的,如果他在審問郎莫,也一定是晚上才對。鄭昭究竟有沒有查到頭緒,跟著他一定能真相大白。

天快黑時,我帶著馮奇他們幾個向文侯府走去。未到時,我就偷偷交待馮奇,要他注意周圍是不是有異樣人等。鄭昭想要施讀心術,肯定不能太遠,我懷疑他會呆在停在附近的馬車之中。

見了文侯,說明了今天的情形,文侯聽得鄭昭今天沒來,眼裏也有些吃驚之色,但仍然沒有什麼太大的異樣。我幾次想勸文侯多加小心,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我不知道文侯知道我看破了他這條計策,到底是欣賞我還是惱怒。認識文侯那麼多年了,想來他生氣的可能居多。

喜歡揣測別人心思的人,更加不喜歡別人揣測自己的心思。文侯雖然不剛愎自用,但他更加不喜歡自己的計策落空。

跟著下人走出文侯府,我特意多看了幾眼周圍的人。文侯是現在帝國第一重臣,府中還養有府兵,裏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鄭昭身懷異術,但他的拳法劍術之類並不見得如何高明,諒他也沒本事潛入文侯府的。

快走出大門時,忽然身後傳來“啊”的一聲,我嚇了一跳,隻道出了什麼事,猛一轉身,卻不見有什麼異樣。那帶我出門的下人笑道:“楚將軍,那是院中的烏鴉。”

我臉上微微一紅。戰場上得多了,連人的叫聲和烏鴉叫都分不清了。文侯府中大樹參天,一群烏鴉正在樹梢盤旋。如果是夏天,樹木茂密,樹冠裏藏個人大概很難發現,但現在木葉盡脫,樹枝全都光禿禿的,立在枝頭的烏鴉像是幾個墨點,看得十分清楚。看到這些烏鴉,我突然想起廉百策的猜測來了,不禁想笑。的確,如果鄭昭竟然能控製烏鴉來竊聽,就算文侯也無法破解了,我們還是趁早認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