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更糟了。康賽不知什麼時候竟將話題扯到了詩歌上。一時間,大家都不做聲了,靜靜地看著他一個人在那裏獨自興奮。我想,這樣也好,總比他去跟人家談減肥要好。突然,女助理在一旁冷冷地說了一句:普通話都說不順溜,還撕(詩)啊撕(詩)的,你要撕什麼東西呀?
女老總縱聲大笑,我們也都跟著大笑起來,這回輪到康賽板著臉了,他鼻翼一張一張的,一副受到傷害的樣子。笑過了,女老總抓起手袋就要告辭,我按下正要起身的康賽,一個人去送別她們。女老總邊往外走邊說你說的那件事情,讓我們再考慮考慮,好嗎?
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我知道,這意味著我的聯營計劃全砸了。我一直有個野蠻的計劃,在他們還未反應過來時,我要旋風般一家一家地收購、兼並,我要統治整個乳製品行業,我要打出一個響當當的牌子,讓這個品牌千秋萬代地傳揚下去。
看到我怏怏地回來,康賽說這兩個女人怎麼這樣了無趣味啊,簡直像嚼海綿。
我看著他,他一臉無辜,我連生氣的理由都找不到,隻好搖頭。康賽,你以後還是不要跟我出來了吧,你就給我坐在家裏,不要你做事,也不要你說話,你就坐在那裏呼吸就好。康賽狠狠地拍我的肩,他覺得我終於懂得他了。
康賽最終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主動要求從公司裏搬了出去,還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阿原,我不適合在你這裏幹。
我說康賽,如果你連我都不能適應,你又能去適應哪個老板呢?你隻有不工作,你就坐在家裏寫你的詩歌好了。
康賽似乎沒有看出我眼睛裏的悲哀。
你說得對,這正是我一直在追求的生活。
我忍不住說如果你不工作,你吃什麼呢?你怎麼活下去呢?
這下擊中了他的要害,他馬上一臉憂愁,說我可以將生活消費壓到最低最低,爭取能靠稿費生活。可事實上,他的稿費低得可憐,我不知道,如果沒有我定期送給他牛奶,他是不是早就餓死在那個房間了。
有時候,我想去把他接出來,請他上飯館,改善一下生活,可他不願意,他說他不想把自己寵壞,他得滿足於他應該過的生活,他得習慣他能夠過得起的生活。
我被阿原的話弄得心裏酸酸的,我想起我剛看到康賽的樣子,他瘦得像堂吉訶德,麵前永遠擺著一隻牛奶杯子,渾身散發出嬰兒般的奶香味。我猛地想到,康賽去《漠風》已經近十天了,他帶的那點錢肯定早就花光了,他怎麼生活呢?他會不會早已餓得走不動了,他會不會流落到行乞街頭,他說不定真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有一次,他對我說,小西,說來慚愧,我有時候甚至有點羨慕乞丐的生活,他們也不用上班,就坐在街邊,麵前擺一隻紙盒就行了,誰知道他們半睜半閉的眼睛裏在想些什麼呢?
越想越害怕,我的腦子裏甚至出現了康賽在風雪中向路人乞討的畫麵。他也許快要死了,我卻和阿原坐在溫暖的屋子裏,講他的笑話。我的心猛地疼痛起來,不行,我一定得去找他。我跳起來,搖著阿原,求你,我們一起去找康賽,他沒錢,他又餓又冷,他快死了。
阿原總算同意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嘀咕:你怎麼這麼在乎他呀,你又不是他老婆。好不容易上了車,阿原還在嘀咕:小西,如果此刻呆在《漠風》的是我而不是康賽,你也會去找我嗎?
我說當然會,我們是朋友啊。
阿原一笑,順便將他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扣在我的頭上。從汽車後視鏡裏,我看到了自己戴上阿原那頂黑呢帽的樣子,我自得地說阿原,我戴上你的帽子一點都不難看呢。
阿原看了一會,也露出欣賞的神情。他說小西,跟我在一起吧,隻有我能讓你與眾不同。
我說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嗎?我在鏡子裏打量著自己說。
我不得不承認,我很喜歡阿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與眾不同是多麼讓人神往的境界啊,有誰不喜歡與眾不同呢?我不停地從後視鏡裏打量自己,帽子底下是一張輪廓分明的驕矜的臉,這也是我喜歡的。我久久地凝視著自己那張臉,想起我的那個摘棉花的計劃,西部熱烈的陽光之下,潔白的棉花地裏,這張臉將會變得緋紅,汗跡斑斑,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我不肯安分守已地生活呢?我永遠無法得到一次公費旅遊的機會,我隻有用我的雙手,還有腦子,遍地找錢,然後將這些錢分文不留地撤在祖國的大地上,這很好,符合能量守衡定律,否則,如果我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放在口袋裏,我就要變得非常非常沉重,一步也邁不開,甚至連思想也飛不動了,看我現在多輕啊,輕如閑雲,輕如野鶴。就算是輕如鴻毛又怎麼樣呢?泰山是一種存在,鴻毛也是一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