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端上來了,我解下圍裙,重新去梳了一次頭,看看不帶勁,又塗上點口紅。回到桌上時,他們兩個已興致勃勃吃開了。我說別慌,今天我們得喝點酒。
斟滿三杯酒,我舉起酒杯說阿原、康賽,吃完飯你們要陪我去一趟火車站,我已買了九點的車票,我要回去了。
阿原放下酒杯,康賽也放下了酒杯。
別這樣看著我,我該回去了,我本來就是來玩一玩的,我總是要回去的,有什麼不對嗎?
你是因為幽穀之家的事在生氣吧?阿原問。
我怎麼會生氣,再說我生誰的氣,那隻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已,我的腦子裏經常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的。我說。
為什麼突然要走?明年春天,還有以後,我們會有好多計劃的,為什麼突然要走?阿原追著問。
我無法回答,我就是想回去,我不想再在這裏耗下去了。
回去以後,你準備怎麼辦?康賽一直關切地注視著我。
沒想好,也許還像從前那樣過,也許去找一個固定一些的工作,安慰安慰我老媽,她已經老了,需要我在她麵前多晃晃。
他們都知道這是廢話,但都沒吱聲,傻傻地坐著。
我放下碗筷,打開壁櫥,取出我的行李說你們待會兒回來再吃吧,再遲就該誤點了。
阿原攔了一輛車。康賽坐在前排,我和阿原坐後排。關門熄燈的一瞬間,我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我說走就走了,我又一次勝利了。音響也打開了,是一支爛熟的流行歌曲,卻又纏綿得恰到好處,我終於痛痛快快地流淚了,我是一個多麼堅強而固執的人啊,我真的很欣賞自已。
車門一開,我就拎著行李,迫不及待地向檢票廳衝去,康賽在後麵喊:小西,慢點,還有十分鍾才開始檢票。我不吭聲,隻顧往前衝。
康賽去買站台票,阿原就坐在我身邊,呆呆地望著前方,他竟連句分別的話都沒有!我突然心生恨意。
我側過身去,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打量那些將行李箱拖來拖去的人們。
康賽回來了,我們開始往站台走。
心急火燎地找到我的車廂號,奮不顧身地向車門擠過去。
康賽也跟著擠過來,大喊:小西,把包給我,我從窗子裏遞進去。回頭的一刹那,我看見阿原站在一邊,有點恍惚的樣子。
終於上車了,也找到座位了,從窗口接包的時候,康賽和阿原並肩站在一起,我的眼睛隻看著康賽,我說回去吧,再見!說完我就坐到我的座位上去,不再露麵。
人還在蜂湧而上,到處都是亂糟糟的,我藏好自己,再一次向窗外望過去,偷偷打量阿原,他似乎急著從窗口裏找到我,總算找到了一絲報複後的竊喜,我伸直雙腿坐下來,懶懶地將雙臂抱在腦後,閉上眼睛。你麻木不仁,我也不會給你一個什麼臨別的印象的。
站台上響起了尖利的哨聲,火車就要開了。這是一次多麼失敗的旅行啊,列車又震動了一下......我就要毫無收獲地回去了......
一個人突然衝到我身邊來,竟是阿原。阿原不由分說,一手抓過我的行李, 一手把我從座位上拎起來,拖著我向車門奔去。
火車加速的瞬間,我和阿原跳下火車,摔作一團。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慢慢爬起來,這時,站台上一片空寂,隻有電流從空中經過,發出噝噝的聲音,康賽斜著一條腿站著,我們挽著手臂朝康賽走過去,走近了我才看見康賽的眼睛濕濕的。
後來我多次問:阿原,你為什麼在火車已經開動的時候才想起要我留下來呢?阿原總是說因為火車開動的時候,我才想起應該讓你留下來。這種問答有點像語言遊戲。
我和阿原一路並肩走著,康賽默默地跟隨我們左右,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回到家裏,我們突然變得歡天喜地的,絕口不提我回家的事,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已經被我們忘掉,我們甚至在喝酒的過程中還講了幾個笑話,阿原最後的一個笑話是最最好笑的。阿原講:一個姑娘,在晚上穿過地下隧道,剛剛走出隧道口,迎麵看見一個男人,張開雙臂向她走來,姑娘馬上運用女子防身術中的某一招式,飛起一腳,朝那男人的小腹踢去,隻聽一聲巨響,男人叫道:天哪,我的第三塊玻璃還是沒能抱回家。阿原還沒講完,我和康賽已經笑得東倒西歪,我們一致認為這是最有意思的一個笑話,我們還覺得這是所有的夜晚中最最快樂的一個夜晚,我們忘情地大笑,最後竟在深夜唱起歌來。阿原會唱許多蘇聯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伸向那遙遠的地方。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將死在草原。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雪上跑著那三套車。阿原唱歌的時候,我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唱到忘情的地方,阿原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有力地揮舞手臂,仿佛他正站在舞台的追光燈下。有那麼一兩次,我想起了差點帶我走掉的火車,那節車廂裏,我的座位肯定被人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