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葉承認,他畏懼死亡,但他又不能遺忘,聽聞南越一城被血屠時的震驚。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本為天下萬民求入世,又怎忍視萬民悲苦而不顧。他有點懷念科舉時寫下平越之策的魄力,至少,那一刻,他敢於為國事憂,敢於為人民苦。他不是在用死亡與權勢做衡量,身為儒家弟子,他從未稀罕些許富貴,他的所圖更大,他是要濟世救民。但他好像把自己逼入了一個死穴,他離自己的理想如此之近時,卻要麵對身死的威脅,他不舍,他不願。
鄭葉的思緒很紛繁,好像洪水擁堵在堤壩內,急需一個突破口。
突然,他突然感到身體一輕,這就是突破口。他無法描述這種感覺,他感覺自己的思維被放大數以萬倍,並物質化起來,環繞著他的身體飛來飛去。但有一種感覺在告訴他,他在死亡。
他也仿佛真的看到了死亡,看到了自己在墳墓中,老師、趙異、宋笑,一個個悲傷地望著自己,他剛想呼喊他們,一條巨大的鎖鏈卻拉扯著他,一團團黑霧將他包裹起來,讓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手腳不能動作。他仿佛一個人身處在黑暗之中,失去了世界,失去了所有,哪怕他想憤怒地呐喊,卻也是無聲的。孤寂的折磨,這就是死亡嗎?他在想。突然,他的精神仿佛被撕扯一般,一股劇痛傳來,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感知,包括對自己的感知,他更加恐懼起來,他感到,自己最後的,就是自己僅剩的意識,仿佛在被刀削一般,一點一點的消散,他無法抵擋這種感覺,徹底的自我消失,讓他的存在被抹殺於這片天地,這種無力,這種不舍。
可是,就在他的意識即將消亡的一刹那,他仿佛又重生了起來,意識恢複,感知恢複。當他再次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時,他已經身處在一處繁華的巷口。來來往往都是行人,他虛脫一般的癱在地上,狠狠喘了口氣,好清新的空氣,剛才的感覺太可怕了,他絕不願再次承受那種感覺。
就在他的身邊,一名小女孩楚楚可憐地拽著他父親的手,要買路邊叫賣的糖人,但他的父親隻是山中的柴戶,下山隻為賣柴,並不願買。小女孩雙手揉著淚眼朦朧的大眼睛,手縫間卻偷偷望著糖人。
好可愛的小姑娘,鄭葉一笑,他從腰間錢袋裏取出幾枚銅幣,買下糖人遞給了那小姑娘,小姑娘對他甜甜的一笑,一隻手舉著糖人蹦蹦跳跳地走向他父親。
鄭葉笑望著,可就在這時,一輛馬車以極快的速度衝了過來,那小姑娘正在前方。
他大喊著,希望馬車止住,但勢已不可擋。
隻要能把那小姑娘推開,鄭葉想著,隻要推開她,她就能獲救。
他剛邁出一步,一股意識卻突然衝入他的腦內,威嚴地告訴他,不準去,否則,死。
鄭葉想到了剛才所受的死亡的感受,想到了那種孤寂,那種無奈,那種痛楚。
他邁出的腳步停下了,他遲疑了,他猶豫了。
就在這一刹那,馬車從鄭葉身邊擦過,像一尊凶惡的巨獸一樣,對著那小姑娘狠狠張開了獠牙。
時間仿佛凝滯在這一瞬間,直到,一聲無助的喊叫,一線血珠濺在鄭葉臉上。
鄭葉呆住了,他跪在地上,連周圍場景轉換都沒注意到,他感到那個小姑娘還在看著自己,朝他張大嘴巴,無助地伸著手,渴望自己能幫她。他的臉色蒼白,他從未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罪惡和失敗。
等到眼前一黑,他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墓中。他看到老師、趙異、宋笑悲傷地望著自己。同樣的黑色鎖鏈,同樣的失去意識,他沉浸在不可自拔的自責中,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再次“死亡”,換言之,他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
直到他又一次即將“死亡”的一刹那,他的心中突然湧起無限的希望,他終於發現,一切都在重複,他竟然對“死亡”產生了某種不可言的期待。
當光明再現,當他又一次出現在巷口,當他又一次看到那個可愛的小姑娘,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知道,自己獲救了。
當那凶惡的馬車再次撲來的一刹那,他衝過去推開了那小姑娘,盡管胸腔中鮮血湧動,盡管他又一次走向死亡,但他清楚地知道,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體驗過了,他不想再承受。
或許很長,又或許很短,鄭葉睜開了眼,他還是盤腿坐在草地上,對著那條涓涓而流的小溪。他猶有餘悸,那是真的嗎?或許是,或許不是。他在心中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