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宣帝劉病已在建章宮的禦書房召見了常天慶、馮嫽,還有那個在落難時結交的小叫化倪小山。
漢朝皇宮群坐落於長安城西。於公元前二〇〇年也即高祖七年,先建成長樂宮。蕭何繼後又在長樂宮西側興築未央宮。未央宮築成,惠帝劉盈才常住未央宮,而把長樂宮讓給太後,稱“東朝”。
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〇四年)春,因柏梁台火災之故,改在甘泉宮(陝西淳化縣)接受封國國君朝見。南越人勇之進言:“我們那裏的風俗,火災以後,再興建房屋,一定要比原來的更大,用來壓過它。”武帝劉徹同意,下令興築建章宮。
後又於公元前一〇一年秋,武帝太初四年,興建光明宮。這光明宮築於長樂宮北,南跟長樂宮相連。這樣,長安的巨大宮殿群,便含著長樂、未央、光明、建章四大宮殿。真可謂是空前絕後的宏偉建築。
這建章宮占地甚廣,開辟千門萬戶,東有鳳闕,高二十餘丈。西有唐中台,附近有虎園,專門豢養老虎。北有人工挖鑿的巨湖,命名“太液池”。湖中有漸台,高二十餘丈。又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諸仙山,還有海上龜魚的塑像。南有“玉堂”、“璧門”。再建有“神明台”、“井幹樓”,都高五十丈。宮殿內有專門輦道互相接連。尋常百姓進入,真如走入了迷宮,不知從何處走出。
他們有“期門武士”寇景榮與孔布引路,自是各處盤查皆免。即使如此,眾人也繞來繞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
倪小山固與皇上相識,皇宮禁地卻是第一次涉足。亭台廊閣,舞榭瓊摟,碧池紅蓮,異花奇樹,一雙小眼睛直覺不夠使喚,每到一處,他都發出幾聲低低的驚叫。他也知道宮廷重地,不能大聲喧嘩,卻又少年心性,總也按捺不住。他身上的破衣爛衫已經換去,可穿慣了舊衣服的人,穿新衣反而別別扭扭的,拘束得渾身不舒服。
一個小叫化子哪裏有福緣入宮廷內苑一遊?倪小山恐怕算是千古一人。
馮嫽也瞪大了杏眼,四處顧盼。她雖然生於梁王宮中,可那時還不記事;到“神泉居”後,終日對著山野茅舍,幾乎與世隔絕,所以她比倪小山還要孤陋寡聞,僅隻是出於她少女的矜持,不像倪小山那樣驚奇露於形色。
三人中唯有常天慶是見過大世麵,雖未所見然有所聞,不會有絲毫驚異和失態。但也正因他熟習官場儀態禮節,才更顯拘謹。
走近禦書房,早有黃門在門外候接。見了來人,言道:“皇上已在房中等候,請諸位進去。”
寇景榮與孔布讓過三人,待要離去,那黃門道:“皇上召見的也有兩位,請一齊進去吧!”
眾人進得書房,見劉病已穿著宮中便裝,立起身來。
那常天慶跨前一步,一跪一叩首:“常天慶奉召見駕,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愛卿毋須多禮,快快起來。”說著就取手來扶。
這幾人身分不同,禮節也各別。兩名侍衛常伴聖駕,隻須行個便禮。那馮嫽還是斂衽為禮。“小泥鰍”兩手撐地,邊連叩了三個響頭,一邊嘴裏道:“皇上大哥,小倪子不懂禮節,莫怪莫怪。”
劉病已先扶常天慶,顧不上倪小山,嘴裏卻招呼到了:“小師父,你越來越長進了,叩了那麼多頭,還說禮節不周”
“是是。聽人家說見到皇上要三跪九叩首,連叩九首,還不把腦袋叩破了?”
這幾句話把劉病已和兩名侍衛都逗笑了。
常天慶、馮嫽與倪小山三人都是初次相識。常、馮二人一會聽倪小山叫“皇上大哥”,又聽皇上叫倪小山為“小師父”,兩人又親熱又隨便,不知是什麼關係,各自納悶。
“眾卿請坐吧!”
皇上一擺手,三人都坐了下來,隻有寇景榮與孔布沒有敢坐,兩人站慣了的。
“二位也坐吧,朕要說的事,二位也有一份。”
兩人這才坐下。
立刻有兩個宮女端上茶來,放在眾人旁的茶幾上。
劉病已抿了一口香茶,緩緩說道:“太祖皇帝時候,劉細君公主遠嫁烏孫國,與昆莫為妻。此事已曆三十餘載,細君公主如今也已去世。近來烏孫國使節又抵長安,要求我朝再嫁公主。朕以為此乃美事,有公主遠嫁西域,使西域諸國親近本朝,和睦邦交,便能減少兵災之苦,使百姓養生休息。此事已在廷議上通過。”劉病已頓了一頓,看諸人全神貫注在聽,接著又說了下去。“公主人選已定,乃是楚王的女兒劉解憂。此女端莊秀麗,知書達理,朕已派人接至甘泉宮居住,並委派大行令田明亮為護婚使。一應嫁妝,都在籌備中。朕思之再三,如本朝派出大批軍隊護送,怕引起西域諸國疑慮,以為本朝有什麼圖謀,結果事與願違,適得其反;並且過州郡列國,興師動眾,騷擾太大。若是無人護送,路途遙遙,又怕會有意外閃失。因此朕決定請諸位擔任護衛,一同出使西域。”
“皇上大哥錯矣錯矣!”倪小山叫了起來:“這兩位大哥哥大姐姐我不知道,小丐是要飯化子,沒什麼武功,怎能保護得了公主?”
劉病已笑了笑:“你那‘耍賴功’豈不是一絕嗎?”
“哪算什麼功夫?不過是挨打功而已!”
皇帝到底還是皇帝,嬉笑中突轉威嚴:“小倪子,你平時不學無術,遊手好閑,想叫你當官你又不會。朕是有意栽培你,讓你跟著去閱曆閱曆,多長點見識,回來後也可量材錄用。”說罷,又轉笑意。“另外,這位常愛卿會告訴你,西域風光無限,你不是喜歡遊山玩水嗎?”
“要小丐出去玩一玩那自然好,不過當勞什子官,可沒這個福氣。”
常天慶心中暗忖道:“原來這個小要飯的是這麼個路數,隻怕路上還得費心保護他。”心裏如此想,表麵上絲毫不敢有所表露。
劉病已繼續說道:“這位是常天慶,光祿大夫常惠之子,文韜武略,俱都不弱。”
常天慶聽皇上嘉許,大是舒坦,卻又感到奇怪,皇上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莫不是父親在皇上麵前提及過?朝中多少文臣武將,又有多少皇親與大臣公子,皇上竟能知曉像我這樣一個無名之人,真是聖明!
"這位馮嫽馮姑娘,武藝高絕,朕的這兩名衛士業已領教過了。小倪子你可得好好跟兩位學一學!”
“皇上大哥,你是要我拜師?”倪小山站了起來,仿佛準備叩頭。
“不必不必!”劉病已又恢複玩笑情態:“當初你自稱為朕的師父,若你再有師父,朕豈不大大吃虧了?朕隻叫你一路上作個好學不倦的學生。三人行必有吾師。你們三人要互相攜手,一起完成這次出使重任。”
劉病已將息片刻,繼爾說道:“還有寇侍衛與孔侍衛,你們二人也可跟隨前去,給予照應。事成以後,朕自然論功行賞。”
“是!”兩人站起身來,答應道:“隻是聖上身畔”
“不必操心,朕身邊還有其他侍衛。另外,朕聽說在公主身邊還有一位被稱之‘風雷神婆’的風老太太,武功也相當了得。有你們諸位,朕是大可放心的了。”
常天慶站起身來一揖道:“感謝聖上龍恩,天慶定不負聖命。”
劉病已將目光投向常天慶:“唔,朕聽說愛卿俊雅倜儻,今日一見,果然勝於耳聞。馮姑娘手頭有先生贈給她的‘太白神泉劍,’小倪子也有一柄吹毛得過的金刀。朕怕你還沒有趁手兵器,現有一物賜與你”
“天慶感激聖上賞賜!”
常天慶心想,一定是大內珍藏的古代寶劍吧!武林人誰不饞涎神兵利器,他當然也不例外,聽此暗暗欣喜。
一名黃門手托一個長盤,盤上紫絨覆蓋著長長一物,似劍非劍。
皇上翻開紫絨,取出一物。出乎常天慶意料,竟是一管三尺餘長的玉笛!
劉病已將此笛遞給常天慶:“愛卿,識得此寶否?”
常天慶雙手捧過一看,大喜過望,連忙雙膝跪地,雙手將玉笛高舉過頭頊,顫抖著說道:“天慶想不到聖上賜此重寶,實在,實在是萬死也報答不了聖眷隆恩!”
劉病已說道:“看來愛卿是識得此寶的了,你說說它的來曆。”
常天慶如背書文:“此乃高祖皇帝初入鹹陽宮,周行府庫。金玉珍寶不可鬥量,其中尤其珍貴的就是這玉琯長三尺三寸,六孔,銘曰昭華之琯。”
“不錯,愛卿果然見多識廣,還可為朕說知一二否?”
“此玉琯乃出自昆侖山北麓,係西王母獻於穆天子的。據傳共有三琯,一琯舜死後埋到舜祠下麵。一琯傳到戰國時作隨葬品,同《竹書紀年》、《汲塚周書》、《穆天子傳》等一起埋入魏襄王墓中。還有一琯可能就是天慶手中這隻了,作為傳世之寶,被珍藏於秦國府庫。高祖皇帝初入鹹陽,百寶說不盡,唯獨喜愛此物。天慶不敢相信,聖上竟將如此重寶賜於天慶。”
常天慶心想,比之秦鼎與日月玉卵,這昭華之琯實又貴重得無可比擬了。
兩名侍衛一聽說這玉琯如此這般來曆,都瞪大了眼珠看著這玉琯。馮嫽幾乎都聽不懂,不過有一點是聽明白了,那就是這玉琯珍貴異常。
劉病已的年歲其實與常天慶差不多,兩人的學識也相仿佛,除了一個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另一個是大官的兒子,大約性格趣味也是相投的。要不是地位懸殊,說不定會成為生死好友。此刻則大不相同,一位跪倒在地,感激涕零!另一位在頗為自我陶醉地欣賞自己攏絡死士的本領。
“這玉琯朕也珍愛異常,常常把玩,愛不釋手。但俗話說,寶劍贈壯士,紅粉送佳人。像卿這樣深諳音律又武功高強的俠客,是當得此重寶相授的。”劉病已說到此,見常天慶還跪在那裏,才說道:“愛卿快快平身,朕才好說下去。”
常天慶有些惶惶然站立起來,落坐,仍兩手平托玉琯,以示感恩。
“由於朕常常把玩,才熟悉了這玉琯的用途,它可以奏宮商,聲調清脆悅耳,也可作兵器”
“作兵器?”在座不少人問。
“是的,朕有次把玩,不小心掉落地上,嚇了一跳,拾起來看,絲毫無損。一般玉石是易碎之物,嬌慣得很,朕不信這玉琯會不怕摔打?於是故意試著用鐵器敲打它,仍是無恙。朕好奇心起,大著膽子用劍去砍,大出意外的是劍刃缺了一口。朕請教一位學識淵博的老臣,老臣言道,世上萬物,不論是人是獸,還是草木頑石,都可以成聖成道成神成精,大異於常人凡品。這玉琯得天地之靈氣,經西王母采掘雕琢,又經曆代皇宮收藏,變成了神兵利器,已是不必置疑的了。”如此一來,豈非寶上加寶?常天慶低頭細看,見琯身晶瑩透明,泛著青白色的光澤,隨著光暈晃動,琯身斑紋幻化出各種動物的圖案,真像七月的巧雲,看似什麼便像什麼。愛物及人,他對皇人知己之恩,也感激到無以複加的程度。暗忖道:“若此刻皇上叫天慶赴湯蹈火,天慶決不遲疑!”
然而,常天慶自想不到,那兩位“期門武士”已出嫉妒之心。他倆都一般心思,這小子有何德能,竟讓皇上如此垂青?我等隨皇上兩年有餘,盡心盡力,縱有賞賜,也不過是普通金玉,哪得這般寶器?隻是在皇上麵前他們不敢露出絲毫怨尤之色。
“你們幾位雖都聽護婚使節田明亮節製,但在具體事務上,還是由常愛卿領個頭。寇、孔二位侍衛,不知聽明白否?”
“是,屬下理會得!”兩人心裏卻想道,到時候出個難題試試,看你這小子是否對付得了。
“好了,你們都收拾一下,三天後趕往甘泉宮,與公主會齊。”
“謹遵聖諭!”
自皇宮返回,常天慶、馮嫽、倪小山三人住進了更舍。三人都係貴客,除馮嫽是女子以外,常、倪二人都是一人一間,招待極其殷勤周到。
當晚,就在入睡之際,常天慶聽得隔壁房門啟動,有人進入,那正是馮嫽的住室。聽隱約的說話聲,仿佛還是個年輕的男子,不,非止一人,總共是兩個男子,其中一人嗓音較尖。遠處,仿佛還有頗具武功的人在走動。這些人是何來路?是馮姑娘的相識還是對她欲行非禮?他有些擔心起來。
因白日才第一次同馮嫽、倪小山晉見皇上,他對馮姑娘的來路完全摸不清楚,但對她的清麗脫俗,璞玉純真,卻留下了較深的印象。常天慶是一介貴公子,目高於頂,對尋常粉黛,自不肩一顧。對這位馮姑娘,連其身世還不知道,卻已存下關愛之心。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過,此刻他並不承認自己有什麼異常,他心中想的是既受皇上重托,要他代管這一行人,他自然要隨時護衛屬下。保護這樣一個年輕女子,正是責無旁貸的事。
心念及此,他輕輕從窗戶縱出,想潛至馮嫽的窗下聽一聽室中有何動靜。豈料他一句話還未聽見,就見一條黑影朝他疾撲而來。常天慶不敢怠慢,一個“倒踩七星”,將身子避了開去。
那人一撲未中,暗暗詫異,隨即使出另一招“雙錘擂鼓”,兩個鐵拳直向常天慶麵門搗了過來。常天慶一個倒縱,避開麵門,一記連環腿踢出,解了這一招。
那人並不吭聲,隻一個勁地猛打,並不斷將常天慶引離馮嫽居住的房舍。等常天慶發覺對方的意圖,兩人已經離開原來打鬥處幾十步遠了。
二十招之內並未將對方製服,隻讓人家落了個下風,常天慶暗自奇怪,越是如此,他越是擔心馮姑娘會出什麼意外,拳風腿勁都加了不少力量。那人越來越不濟,仍在拚命硬撐,看看實在撐不下去了,才揚聲喊道:“外有強賊,劉公子快走!”一語剛落,這人已被常天慶點中了穴道,倒了下去。
聽得這一聲喊,常天慶依然是一頭霧水。其一是如果熟人來訪,何必在外麵設有警衛?既設警衛,欲對馮姑娘非禮,定是幾個歹人,怎麼反誣他為“強賊”?另外,是公子而姓劉,定是皇室成員,非一般江湖盜賊可言,那麼這是誰家公子?來這裏卻欲何為?
天子腳下,皇家更舍,又有一個什麼“劉公子”進了室內,常天慶不敢孟浪,隻得又穿窗過門,跑到前麵來敲馮嫽的房門。
“馮姑娘,沒事吧?是否有歹徒進入屋內?”
門被拉開,一聲斷喝衝出門外:“大膽!誰是歹徒?”
藉著燈火,常天慶一看,差點兒把一個苦膽嚇了出來。他連忙叩跪在地:“微臣該死!微臣不知聖上駕到!”
原來要出門的正是簡裝便從的當今皇上。他的一旁有一個小黃門提著一盞紙燈籠。
興許是皇上在屋內發生了什麼不悅的事情,故而火氣發到了常天慶頭上。幸而這是個聖明皇帝,一經斷喝又覺不對,連忙緩和麵色,撫慰道:“愛卿請起,不知者不罪。朕來看看馮姑娘,現在正欲離去。”幾句話說完,也不管常天慶是否站起身來,打道回去了。
常天慶愣過神來,才想起被點倒的黑衣人準是皇上的一名侍衛,就連忙跑去拍開了對方穴道。那人仍不言語,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飛快地跑了。
常天慶返回馮嫽的住室,見馮嫽正坐在床上生氣。他訥訥地說道:“馮姑娘,在下不知是皇上來看望你,方才實在魯莽之極,還以為真有什麼壞人要危害姑娘呢!”
“你說對了,皇上是個壞人!奇怪大哥哥大姐姐怎麼這樣相信他?”她似乎在自說自話,眼睛並沒有看著常天慶。
常天慶瞪大了一雙眼,透出奇怪與不信:“這怎麼會?你怎麼敢說皇上是”他絕不敢說出那兩個字來。
“不是嘛?皇上突然夜裏闖來,要我別去西域了,可以當他的侍衛。我說,當時大哥哥大姐姐不是叫我到江湖上去闖一闖嘛,當你的侍衛有什麼好?他說,好處無窮,錦衣什麼食,享用不盡,還說如果我願意,可以作他的夫人。我問夫人是幹什麼的,他說這你還不知道,就是他要和我成夫妻,在一個桌上吃飯,一個床上睡覺。我說羞死了,誰和你一個床上睡覺?不幹,不幹,不幹!正說著,外麵有動靜了,他就匆匆忙忙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