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河西走廊,漸行漸遠,旅途也愈來愈艱難了。
守將鄭吉給護送公主的隊伍送來了幾十匹駱駝。挑擔、推車和由騾隊運送的嫁妝,日常起居用品,都上了駝架。沿途已沒有更衣旅舍,隻得支起篷帳,風餐露宿。
這已非楚王宮和甘泉宮可比,公主茅塞頓開以後,心胸開朗,倒也不覺得什麼。不過那漠外景色開始荒涼,礫石、黃土、風沙,茫茫蒼蒼,一望無際,唯有那芨芨草、駱駝刺泛著一叢叢綠色在風中搖曳。見此景色,公主油生懷鄉之情,偷偷落淚。幸好有眾侍女及馮嫽伴在身側,不斷勸慰,情緒才稍稍穩定。
忽一日,馮嫽騎在馬上揚鞭一指,喊道公主:“姐姐快看!雪山,好大的一片雪山!”
公主卷簾看去,果然雪山莽莽,綿延向西,望不到盡頭。
“唔,這就是祁連山了。”
“怎麼路上炎熱,山上的雪竟也不化。”
“聽說祁連山的雪,天氣再熱也化不盡的。要是到得山頂,穿棉祆還覺冷呢!”公主也覺新奇,看個不休。
眾人邊賞景邊趕路,已過祁連山腳下。看看紅日西墜,田大人命令架設帳篷,今夜就在山腳下安息。
雖是炎夏,河西的夜晚,大異白天,倍覺清涼,加上明月朗朗,雪山皎皎,令人有心曠神怡之感,
公主劉解憂一時興發,抱出瑤琴,讓侍女按好琴幾,燃上薰香,坐於篷帳門口彈奏起來。眾兵士、雜役睡不著覺,側耳傾聽,他們尊卑有別,不敢圍到公主帳旁,隻在自己篷帳外站立。
自武帝時便正式成立了樂府,任命宦官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其時蜀郡出了個才子,叫司馬相如,善寫辭、賦,文采佳絕。李延年將他的辭、賦譜成歌曲,吻合金、石、絲、竹、匏、土、草、木八音曲調。故而這期間的歌曲,大都是司馬相如作同,李延年譜曲。
劉解憂輕攏慢撚,彈的是《長門賦》。
劉徹小的時候,姑媽劉嫖把他抱到膝上,問道:“把阿嬌嫁給你作媳婦,可好?”劉徹興奮地說:“如果嫁給我,我蓋一所金房子請她住。”這就是“金屋藏嬌”的典故。後來劉徹果真封陳嬌當了皇後。但好景不長,劉徹戀上了衛子夫,陳嬌不會生孩子,又嫉妒衛子夫,就要女巫咒害仇人。事情敗露後,陳皇後失寵,謫居長門宮,過著淒涼的生活。她用重金買通司馬相如,請他作了《長門賦》,企圖感動劉徹,使他回心轉意,重新得到他的寵幸。
《長門賦》是一首哀豔動人的宮怨詩,李延年所譜的樂曲更是纏綿悱側,如泣如訴。公主大約是哀歎自已的身世,擔心未來的遭際,才選中了這一曲調。
常天慶從營帳裏走了出來,手中拿著那管玉琯,輕步走近公主身邊,待她一曲奏盡,說道:“公主出嫁,不宜彈此哀傷曲調,微臣以為該換歡快喜慶的調子才好。”
公主抬起尚有淚花的明眸,看了一下常天慶道:“對了,聽說你精通音律,還未見你彈奏過。現在又有聖上賜的玉琯在手,吹上一曲如何?”
常天慶道:“微臣聞說司馬相如後又作《神馬賦》,是為慶賀武帝得神馬而作,公主如有雅興,微臣同你合奏一曲如何?”
所謂“神馬”一說,是野縣人暴利長,因犯法被發配到敦煌一帶屯田墾荒。他看見有一匹非常奇異、不同於其他野馬的馬,常混在窪地野馬群中到水潭飲水。暴利長就將這匹野馬捕獲,呈獻皇帝,故意說是從水裏冒出來的,稱為神馬。武帝大為高興,以為水生龍馬,必有好兆,就親自下令司馬相如作詞,李延年譜曲,組成了一個大樂隊班子,在祭廟中演奏過。
公主劉解憂知道這個典故,況且這“神馬”正得自西行路上,頗有寓意,公主如何不明白。她道:“隻怕妾身技藝未精,難以同常佐領同奏。”這自然是謙詞,可是,她在此時不稱“本宮”而突然改稱“妾身”,實在自謙得有些怪異。隻不過常天慶一心想的是如何與公主協調諧奏,並未留神公主自稱上的差異。公主話語二出,也覺失言,為著掩飾,她的手指已撥動起來。
常天慶新得玉琯,今夜是初試笛聲,分外全神貫注,賣力吹奏。
那清音佳調從玉琯流出,大是不同凡響,好似珠落玉盤,泉注澗底,妙不可言。轉眼間變成龍騰深淵,馬馳官道,委婉中驟然高昂,令人神情一振。
更有公主和弦雅配,如一枝獨秀中又有百花烘托,一馬當先下又有千軍擁遝。在場人都聽得如醉如癡了。
一曲奏罷,全場肅靜,唯聽得公主劉解憂一聲輕輕的歎息。這聲歎息其他人不明白,隻有她自己清楚。她想到世上每一個有兒家,不能自選夫婿,總是父母作伐,尤其是她,竟授命運嫁方裏,對方雖尊為一國之君,卻是個花甲老翁,這不能不說是一大悲事。要是能嫁得像常佐領這樣才情品貌都屬上選的年輕夫君,也大大知足了,隻是
正當眾人聽了兩人合奏,各懷心思,沉默不言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片嘈雜的聲音。這聲音裏有人喊、馬嘶、狼嗥,還有無數動物踏地的聲音,開始微弱,漸轉強烈。
從祁連山的一個山口處,先奔出四、五騎馬,騎馬的是一些牧民。他們用長繩拖著死羊,在前麵奔逃,接著就有無數野狼,奔擁而出。開始是山口窄小,狼群彙成一股。出山口以後,分散成一個扇麵,向公主帳篷處直衝過來,許許多多綠眼閃動,煞是瘮人。
河西走廊,顧名思義,就是兩山間的一條通道,最窄處不過十餘裏地。公主等人棲息處,離那個山口不過六、七裏遠近,以奔馬和狼逐的速度,眨眼就到。
常天慶一看不好,立即應變,他吆喝眾人牽馬拉駱駝,都聚攏在公主大帳周圍。最內層是公主營帳,讓公主、侍女及田、邢二位大人躲在裏麵;第二層是雜役;第三層是兵士。他和寇、孔二侍衛、“風雷神婆”、馮嫽、周宛萍與倪小山為最外層,充作前鋒。
有誰見過這千萬隻野狼逐突的陣勢?不但公主、侍女嚇得花容失色,那些雜役、兵士也害怕得雙腿發顫。故而常天慶還沒有布置妥當,狼群已衝壓了過來。
那幾個牧民不知道是因為害怕得慌了神,還是看到這裏有一片帳篷可以依仗,以專門從帳篷間跑過。這狼群是追逐這幾個牧民的,排山倒海般撲向營帳。
到了此時,再無暇分說,各人均拿出看家本領,掄刀舞戈,抬刀揮劍,腳踢拳打,與撲到身邊來的野狼搏鬥。無論是人打死了狼,還是狼咬住了人,都是一招便見分曉。
寇景榮、孔布兩人,一個施展“開碑手”,個施展“七禽手”,大開殺戒。寇景榮一掌劈碎一頭野狼的腦袋,震得第二頭狼撲地倒下。孔布施展“七禽手”,一抓一擲,狼群太密,擲出去的狼砸在了另一些狼的身上,連滾帶翻,一片亂叫。
都“風雷神婆”也是拳掌見長。她非浪得虛名,拳掌中挾著風雷,力道萬鈞,野狼被她掌風掃到,非死即傷。周宛萍掄開雙刀,將周身護得水潑不進。馮嫽的劍是一柄寶劍,鋒利異常,砍在狼身上,不是腦袋劈開,就是身首異處。倪小山學了常天慶“無相神功”心法,內力大有長進,這時拿著一柄刀亂舞,傷了好幾頭狼。那些兵士騎在馬上,各挺長槍,遇狼就刺,他們都知道保護公主要緊,不肯後退。
實在是野狼太多,不知有幾千上方隻,再說,野狼見自己同伴被打死,血腥彌漫,狂性勃發,不可抑製。往往是三、四頭狼齊撲一人,功夫弱一些的,顧此失彼,不是被狼撕了衣服,就是被咬了一口。
常天慶手舞玉琯,或擊或刺,或掃或挺,收拾了不少,麵前已躺倒十餘具狼屍。他身上白袍沾了不少血跡腦漿,總是他功力卓越,沒被野狼咬著。
常天慶、寇、孔二侍衛、馮嫽以及“風雷神婆”等一流高手,人數太少,隻得護住正麵,奔來的狼群正麵遇阻,好像急流遇到礁石,分了兩股向兩側湧去。那些士兵手使長槍,動作稍慢,不是被撞得人仰馬翻,就是戰馬受驚,撒蹄亂奔,兩翼的防守被攻破了。
好在士兵內還有駱駝與雜役,野狼到底不像人,知道公主在帳中,要去攻擊營帳,它們隻在兩旁一掠而過,凡衝過營帳的野狼,隻會前奔,不再為害了。
幸好狼群奔突,像夏天的一場雷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風停雨止。再看公主宿營的營地,簡直比剛經過激戰的戰場還要狼狽。一二十頂帳篷,除公主這頂還支撐在那裏外,其餘全部倒塌,那些駝架箱籠,倒的倒散的散。地麵上亂七八糟躺著百餘頭狼屍,斷肢殘體,血肉模糊。那侍衛們守護的正麵躺的更多,有三四頭累疊一起的。有的狼受傷未死,還在哀嚎。再看士兵、馬匹和雜役等,十亭中失了六亭。
寇景榮、孔布和馮嫽等相互瞧看,各人身上血跡斑斑,衣衫破碎。尤其是周宛萍與倪小山,功力稍弱,都被野狼咬了一口,幸好隻傷了些皮肉,流了些血,未傷著骨頭。
常天慶不暇細瞧,他心機觸動,覺得這事十分蹊曉。那幾個牧民不像是被狼群追逐逃生的,如果專門逃生,為什麼還用長繩拖著死羊?又專門往營帳處亂鑽?說他們引狼入室更為確切。那麼,他們用意何在?他幾步縱躍,跳上了那匹汗血寶馬。這馬與其他凡馬不一樣,他不怕狼群,所以安然無恙。
常天慶騎上馬背,高聲對兩位“期門武士”喊道:“寇大哥孔大哥,你等守牢公主,小弟看此事蹊蹺,去抓個人來問一問!”話未落音,他已追著狼群奔去。
狼群由南向北,奔入北麵的一片丘陵。這些野狼是烏合之眾,漸漸跑散,到丘陵處,隻剩寥寥幾頭。況且常天慶麵奔馳,一麵看到那些被長繩拖曳的死羊都棄於地上,他越想這裏麵越有鬼。
轉過一麵山坡,出現一片叢林。估計那幾個牧民就在附近,他一縱身跳落馬下,向那片叢林掠去。
果然,叢林中,那五個牧民會齊,坐在一起歇息。他們自信公主營地那裏自顧不暇,決無人來追他們。所以邊吃邊談,毫無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