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光透過一套高度集成的光學係統,投射到一塊麵積為16平方毫米、厚度僅有100微米的聚酰亞胺柔性襯底人工視網膜,經過特殊芯片識別、編碼、轉換成電脈衝信號,通過數百萬個納米級別的微電極放電,由神經節細胞傳入視神經纖維,再經過外膝狀體傳入大腦中樞視神經,最終產生視覺。它甚至比上帝創造的眼睛更為精巧強大。
她像是西部片裏策馬狂奔的牛仔,呼嘯著狂野地奔向終點,幻覺中高望以為整張床將隨著那巨大響聲騰空而起,仿若某場失敗的驅魔儀式,但萬物終究恢複平靜,蜜與奶流淌之地,白鴿飛過,肉體分開,精疲力盡。
你是個怪胎,你知道嗎?她咯咯笑著說,高望疑心她是在自言自語。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她轉過潮紅的臉,掛著不容置疑的眼神。那麼,你什麼時候去做手術。
高望終究沒有把雙眼都換成電子義眼,他保留了來自父母以及上帝的左眼,這已經是他所作出的最大讓步。他從未主動要求共享他人的視野,包括她,卻對她的要求猶豫不決。
我不是那些信任危機的怨婦,我隻想最大限度地分享你的世界。她總是對高望的態度頗為不滿。
我隻是尊重上帝的方式。高望冷靜卻又幾分怯懦地回答。
那麼上帝為什麼要創造出電子義眼?它完全可以讓這項技術胎死腹中。所有的人都在這麼幹,為什麼上帝不讓他們去死?
上帝有上帝的計劃。
……
他們的對話總是走進邏輯的死胡同,往往不得不以一場倉促的性愛來解決爭端。高望知道,她也知道,事情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他包容她的瘋狂和情緒化,並希望她也能反過來,尊重根植於他家庭信仰的儀式感,無論那玩意兒有多麼虛假可笑。
事情發生得毫無先兆。
她消失了,留下了一段訊息。
“So,so you think you can tell……”高望還記得在眼前打開那段訊息時的感覺,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旋律,全然陌生的搭配。他不得不承認,對於她,其實自己一無所知。
她自彈自唱了Pink Floyd的《Wish You Were Here》,高望知道她為什麼選擇這首歌,她曾要求共享音樂數據的接口,她知道他所有的聆聽記錄,包括單曲循環播放的次數。而高望甚至不知道她會彈吉他。
她說,當我聽著你聽過的音樂,看著你看過的世界,就好像,我們從來不曾分開過。
她說,我想看看你眼中的我,是否像我眼中的你一樣,閃爍光芒。
她說,so you think you can tell your world from mine?
高望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喪失理智地去追尋某個人的蹤跡,她關閉了所有社交網絡的賬戶,將高望拉入黑名單,阻止他的任何請求,並對於來自第三方的可疑數據進行過濾。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表現得像個普通的女孩子,從他的物理世界裏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直到這時高望才發現,他已經無法將她的世界剝離開,她以她的方式融入並改變了高望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像兩個合並的圖層通道,像素挨著像素,比特嵌著比特。
許久之後,他輾轉聽聞她踏上一段漫長的旅途,通往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的朝聖之路,又名“聖雅各之路”。高望隱約覺得此事跟自己有關,否則很難解釋作為無神論者的她為何會選擇這樣一條隻有虔誠基督徒才會踏上的險路,從法國南部境內的比利牛斯山區起步,旅途綿延800公裏,孤獨、艱難、崎嶇,充滿自省與贖罪的意味。
這不像她。
他甚至有衝動飛過去找她,如果這是上帝偉大計劃的一部分,他將在終點手捧鮮花,迎接她,他想象著那一瞬間她臉上將會出現的表情。
上帝有上帝的計劃。
她的屍體在荒野外風吹雨淋了半個月後被發現,死因似乎是雨夜失足撞擊到頭部,由於之前她並沒有跟任何人溝通過詳細行程,最終還是她的臨時雇主,一家Live Stream視頻提供商察覺她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提交新的共享視頻材料。她的“朝聖之路”Live Stream雖然訂閱數不多,卻擁有最忠實的教徒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