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 陳楸帆佳作選22(1 / 1)

鼠年 十四

我被轟鳴的引擎聲吵醒。教官張著嘴,朝我大聲吼著什麼,但完全被噪音淹沒了。我想起身,胸口一陣劇烈的扯痛,我隻好躺下,大口喘著氣。頂上是一塊光禿禿的金屬板,反射著刺眼的白光,整個世界開始搖晃起來,我感到眩暈,我想吐,這到底是他媽的什麼地方。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轟鳴聲也低了,一股力量壓住我的身體,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在飛機上,我們在上升。

教官說,別動,現在送你去……的醫院,他說了個我沒聽說過的地名。

混亂的記憶碎片一下子全撲了上來,謎一樣的戰役,噩夢般的決鬥,我問,他們呢。

傷勢重的已經送走一批,你命大,隻是皮肉傷。

我閉上眼,千頭萬緒交纏在一起,可此刻我的腦子卻是一團糨糊。終於,我找到了突破口,試探地問,最後那一槍……是你開的?

麻醉槍。教官不置可否。

我點點頭,似乎有點明白了。那……黑炮怎麼樣?

教官沉默了許久,說,他顱腦受損嚴重,很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我釋然,想起那個失眠的夜晚,豌豆、父母、還有……我急切地問教官,那天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最好也不知道。他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似乎理所當然。

我想,也許根本沒有人知道。如果說,新鼠能夠通過操縱幻覺來誘使我們自相殘殺,那麼這場戰役就變得前途叵測了,那些慘叫和肉體破裂聲在我腦中響起,我不敢再想下去。

看!教官突然激動了,他扶起我,透過直升飛機的舷窗,我看到了一幕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是新鼠,數以百萬計的新鼠,從田野、山丘、樹林、村莊走出,對,是走出,它們直立著,不緊不慢,步態悠然,像一場盛大的郊遊而不是落魄的逃亡,由涓涓細流彙聚成一股浩大的浪潮,它們顏色各異的皮毛編織著暗湧的紋路,一種形式感,一種眼睛可以覺察的美感,流淌過這冬色蕭瑟的枯槁大地,黯淡雷同的人類建築,竟像是一股嶄新的生命力,緩緩流注。

我們輸了。我讚歎著。

不,我們贏了,你會看見的。教官看著窗外,嘴角掛著自信。

飛機降落在一座臨海的軍區醫院天台,下機時,鮮花和輪椅都已經各就各位。笑容甜美的小護士推著我下樓,先檢查了傷口,然後是一次徹底的大洗,我用掉了半瓶沐浴露,連搓出的泡沫都是泥巴色的。換上潔白的病人服,到餐廳吃飯,吃得太快噎住了,又咳了一地,護士輕輕拍打我的後背,笑容裏全是同情心。

“我國與西盟達成貿易共識,開啟多贏新局麵……”餐廳裏的電視播著新聞,我漫不經意地瞄了一眼,呆住了。屏幕出現的,正是我從飛機上看到的情景,大規模的鼠群遷徙,解說員聲情並茂地解釋,在全國人民齊心協力的奮戰下,曆時十三個月的滅鼠戰役獲得全麵勝利。鏡頭一轉,變成海上航拍,一張花色駁雜的毛毯由陸地向海岸徐徐鋪開,在觸及堤岸線的瞬間,解體成無數細小的顆粒,跌入海中,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鏡頭拉近,那些新鼠就像是紀律嚴明的士兵,步伐統一地向著死亡邁進,沒有遲疑,沒有眷戀,甚至在跌落海麵的過程中,也依然保持著氣定神閑的姿態。

教官早就知悉了這場勝利,這場與我們無關的勝利。

李小夏是對的,豌豆是對的,教官也是對的。我們跟新鼠一樣,都是這偉大博弈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我們所能看到的,隻是畫好鋪在眼前的棋盤,我們所能做到的,也不過是按著規定的步法,炮八平五,馬二平三,至於這背後的深意,那高懸在頭頂的大手何時落下,我們無從知曉。

我問護士,鼠群也會進入這座城市嗎,她回答,新聞說半個小時之後。我問,從醫院這能看到海岸嗎,她笑著答,醫院前麵有一片坡地公園,從上麵能看到整座城市的海岸線。我說,那好,帶我去看看。

我隻有一個想法,去告別,向從不存在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