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 陳楸帆佳作選26(1 / 1)

造像者 二

第一縷陽光從東山背後出現,緩慢地掠過伊河河麵,波光粼粼,依次照亮西山石灰岩岩體上兩千餘個大大小小宛如天窗般的石窟,潛溪寺、賓陽洞、摩崖三佛龕……直到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亦被金光籠入,十萬尊佛像光芒萬丈。

宋衛東眯著眼,與金色大佛隔河相望。與古陽洞、賓陽中洞和石窟寺裏那些臉部瘦長,雙肩直削的北魏“瘦”佛相比,他更喜歡這些唐代“胖”佛,麵部輪廓豐滿圓潤,雙肩寬厚,使用圓刀法雕刻的衣物紋路自然流暢,讓人一看便有種慈悲之感。宋衛東的嘴角不由得隨之微微翹起。

村裏人說,拜胖佛,可吃得飽飯哩。

可現在這些佛連自身都難保,它們身上被用粉筆寫上密密麻麻的“砸”字,這就是對他們命運的宣判。

這些佛像曆經東魏、西魏、北齊、北周、隋、唐和北宋等朝代,雕鑿斷斷續續進行了400年之久,它們經曆了至少三次由皇帝發起的毀佛滅法運動,至元朝後期,受破壞的程度已經非常嚴重,“諸石像舊有石釁及為人所擊,或碎首,或捐軀,其鼻耳、其手足或缺焉,或半缺全缺,金碧裝飾悉剝落,鮮有完者”。更不用說從民國三年起,兵去匪入,本地土匪與外來奸商勾結對佛頭佛像的瘋狂盜鑿與倒賣。

曆史又走了一個輪回。

宋衛東剛被分配到保管所兩個月,他還沒來得及熟悉所有的佛龕和石窟,也許很快就沒有這個必要了。他看著那些戴著紅袖圈手握紅寶書的中學生們興奮地躥上躥下,甚至比賽誰把粉筆字寫得更大、更高。他想笑,可沒敢。

保管所的老同誌們勸誡他,跟這些小孩不能講理,要講革命。他似懂非懂地去讀那些大字報、手抄本、倡議書,大喇叭裏每天刺耳地吼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可他還是摸不著頭腦。

宋衛東讀過一些史書,武則天捐了兩萬脂粉錢興修盧舍那大佛,她一當上皇帝,便宣布“釋教開革命之階,升於道教之上”,劃撥專款大興佛事,大修寺院,大造佛像,大量翻譯佛經,還施行政令推動崇佛熱潮。可見,革命和革命也不是一回事。

老同誌悄悄告訴他,市委和文化局已經和造反派達成協議,棄車保帥。老人指了指東山,那是車。

那可不中!宋衛東蹭地站起來。西山有佛,東山上的佛就不是佛哩?那擂鼓台三洞、萬佛溝千手觀音和看經寺咋弄?

老同誌搖搖頭,佛都保佑不了人,人可還能保住佛哩?

宋衛東不吭聲,隻是死死盯著牆上的毛主席畫像。

太陽已經快爬到中天,宋衛東汗涔涔地躲在插滿紅旗貼滿標語的禮佛台,焦急地眺望著山下的大路口。他不信佛,他不敢信,按書上的說法,他覺得自己應該算個懷疑論者。可這會兒,他卻在心裏反複念叨著那些名字。先人花了幾百年在懸崖峭壁上鑿出這麼些佛像,可不能像那些唯物論者說的,隻是封建迷信,隻是愚昧的古人以自身為藍圖投射在精神世界中的幻象。他相信自己所保護的,除了有形的石像外,還有些更微妙的東西,就像陽光打在盧舍那佛身上的樣子。可追究起根源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喜歡,隻是可惜。

一陣重型卡車的引擎轟鳴著從路口傳來,宋衛東使勁地探出身子,他幾乎可以聽見輪胎碾壓碎石路麵的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