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溝。地圖上找不到的一個山間小村。人家依坡立戶,參差不齊的石屋,家家都有樹木枝條編織的籬笆,石板路曲曲彎彎。
暮秋時節,莊稼已經收得差不多了,早下種的地塊,麥苗已經齊刷刷地露出了綠油油的嫩尖。山上的果樹葉尚未凋淨,山色蒼黃丹碧,霜葉滿林,燦若綺霞。山坡上散布著許許多多地瓜秧子垛、花生秧子垛,上麵頂著一層麥秸編成的草簾,遠看活象戴鬥笠蹲在地下歇息的農人。在這黃燦燦的世界裏,也有幾筆黛綠的顏色,那是柏樹,有柏樹的地方一般都是墳塋之地。那柏樹就象捅完煙囪後被主人漫不經心地斜插在土堆上的草把子,愈到冬日愈難看。
牛家溝向南便是汶河,從東北方蜿蜒而來流向留田村,再向南流向張莊,在張莊北繞個大彎,這裏的沙灘河道足有百米寬,若是夏日來,必是水波漣漣,楊柳依依的好地方。汶河從張莊折向東南,因為正南方有一座走向東南的大山攔住了去路,它隻能順山向東南找出路彙入沂河主流。那擋住去路的山叫東山、鐵山子、大山、小北山,在小北山和大山之間有個豁口,穿過去可以到達嶽莊、黃崖村、高裏。蒙河就是從高裏村前山崖下流過向東南彙入沂河的。現在敵人的重兵從北邊界湖,西南青駝寺,東邊河陽,南邊湯頭、半程圍向了留田、牛家溝。
羅榮桓已經連續十多天沒睡一個囫圇覺了,近三四天更是靠打盹來驅除疲勞,每當大家疲勞時,他最警覺,大家警覺時,他才稍稍鬆弛。
四日後半夜,他簽發了給外線各部的命令,要求各戰略區、各旅、各遊擊支隊、大隊立即向各地日寇據點發動猛烈進攻,令其內院、後院處處起火。以牽製敵人,減輕沂蒙中心區的壓力。接著,他帶領警衛班上前哨陣地檢查,見到營長黃國忠帶領戰士們守衛在陣地上,個個精神抖擻,毫不懈怠,這才放心,他簡短嘉勉幾句,回到駐村牛家溝。
五日早晨,特務營四個連同時在留田四周的山頭和隘口同鬼子打上了交手仗,由於特務營預有準備,陣地一直牢牢控製在我們手中。不過形勢確實危急,從山上往下看,大路、小路、山坡、原野到處可見正在調動的鬼子兵。頭上飛機象蒼蠅嗡嗡盤旋,底下大炮象擂鼓一樣轟鳴,鬼子步步向前壓縮,真象一張步步收緊的大網。一次又一次進攻,象渾濁的浪頭撞在岩礁上,碰得粉碎,卷著白沫退回去,重又醞釀更高的浪頭,然而岩礁依然屹立著。從早晨打到中午,特務營沒讓鬼子突破陣地一步,而是要鬼子把一具具屍體留在陣地前。鬼子雖然被釘在了山腳下,然而形勢越來越不妙了。大約從如此頑強的抵抗和猛烈的火力覺察到了主力之所在,所以敵人緊緊咬住不放。到中午時分,偵察隊已偵得敵人主力達兩萬,最近的離留田不過二三裏,留田東北司馬的敵人才隔五裏遠。西麵雙侯一帶也有敵人。
形勢危急還不在於重兵壓境,令人頭疼的是師部隻有一個特務營的戰鬥部隊,卻背著師機關、分局機關和地方區黨委等約三千名非戰鬥人員這個包袱。雖說這些人也可以武裝,但畢竟是臨時抱佛腳。人們,包括分局的領導同誌們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主力紅軍的高度黨性和覺悟,羅榮桓不把大家當成包袱,而依然把大家當成黨的寶貴財富,竭盡生命也要保護好大家。患難方見真情誼,險境才知大將軍。這個包袱的形成是有它的客觀因素的,一方麵地方機關精簡工作沒做好;另一方麵大家相信主力,依靠主力,紛紛向主力靠擾,所以越滾越大。這確實是一個不能丟棄隻能拚死加以保護的包袱。
然而兵力相差太懸殊了,戰鬥力一比三百,就是人人都能拿起武器,拚死一決也是一比六之數,何況敵人是用飛機大炮武裝起來的現代化的戰鬥部隊呢!如何保全這支龐大的隊伍是令每個指揮員絞盡腦汁的難題。
從四日被圍,鬼子緊縮包圍圈起,羅榮桓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思索,此時他麵對牆上這幅作戰地圖在胸中演繹,針對孫子論虛實時的高論他重行檢討,孫子曰:“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製流,兵因敵而製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敵人大兵壓境,我軍兵微將寡,形勢波譎雲詭,如何才能秉要執本,解累卵之危呢?兵無常勢!如今又怎樣因敵而變化呢?部分同誌主張按過去的老辦法,東越沭河進入濱海區,有的主張向北突圍回到沂蒙山壑之中。有一點,幾乎沒人主張向南向西,向南臨沂是畑俊六的大本營,向西有津浦鐵路,敵人據點林立,戒備森嚴,鐵路沿線增援迅速,我軍不易通過。眼下這不是一支具有極強攻擊力可以縱橫馳騁的大軍,無論向哪一麵突圍都需要智謀啊!他不由得想起了井岡山時期毛主席領導的第三次反“圍剿”。當時蔣介石親自出馬任總司令,以三十萬人馬“圍剿”三萬紅軍。毛主席調動紅軍三戰三捷,打了上官雲相、毛炳文、郝夢齡,繳槍逾萬。當敵軍主力集中視線密集地包圍我紅軍於黃陂時,我軍從蔣光鼐、蔡廷鍇、韓德勤部和陳誠、羅卓英之間的一個二十華裏的間隙的大山裏來了個金蟬脫殼,偷越了出去,從東麵突圍,又繞到西麵興國縣境內兜屁股吃掉了蔣鼎文的一個旅,韓德勤的一個師,取得了第三次反“圍剿”的勝利。麵前的陣勢何其相似啊!毛主席縱橫捭闔,遊刃有餘地運用“混戰計”中的“金蟬脫殼”,“敵戰計”中的“暗渡陳倉”,破了敵人的“圍剿”。存其形,完其勢;友不疑,敵不動。巽而止蠱。也就是說打破戰爭的習慣和常規是很重要的,隻有出其不意,暗中轉移兵力,避開畑俊六重兵圍攻的主要鋒芒······突圍!
看見他麵對作戰地圖緊鎖眉頭,應召前來開作戰會議的領導同誌,一個個悄然在茅屋門外坐下,誰也不去打擾他。屋裏屋外靜極了,靜得小針落地都能聽見聲音。屋前樹間飛來了幾隻家雀剛剛喳喳了幾句,就讓參謀長躡手躡腳跑去晃了幾下樹幹驚飛了。他生怕雀兒們打斷了羅政委的思路。
羅榮桓蹙眉凝思著,“一個戰爭指導者,當謀略一個戰略階段時,應該計算到往後數階段,至少應計算到下一個階段。盡管往後變幻莫測,愈往遠處看愈渺茫,然而大體計劃是可能的。”這是在延安紅軍大學高級指揮班跟毛主席學的戰略學。在謀略每一個戰略步伐時,他都遵循這一心得。估計前途遠景是十分必要的,走一步,看一步,帶泥蘿卜揩一口、啃一口的作法對戰爭是不利的,是兵家大忌。退卻必須想到反攻,反攻必須想到進攻,進攻又必須想到退卻階段,沒有這種周詳的計劃,束縛於全戰役計劃,就是失敗之道。他把思緒轉向了明天、後天。
他的肩頭舒展了,他摘下眼鏡,習慣地用指頭捏著鼻梁。參謀長這才進來小聲告訴他,分局和本師領導都已到齊,政治部部長們和參謀部門、後勤部門的領導都已到齊,還有特務營營長、教導員、副營長也都在門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