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它們來了!
頭羊後蹄微曲,前蹄直立,雄峙在荒原突兀的岩石上。
頭上彎彎的角,像兩張大扇鐮。
它伸著長長的脖頸,側著頭,睛光四射,環視著荒涼淒暗的荒原,那裏很像一塊年代久遠黴爛了的地毯,沒有一絲亮色。
突然間,咩兒一聲,淒楚驚惶的叫聲裂破冷峭的漠原長空,頭羊躍下山岩,黑褐色的莽原上如同閃電般帶起一道灰白色的瀑布。塔克拉莽原的野羊,連鎖躍動著衝下山岩,向著蒼鬱連綿的荒原深處奔去。
來了!暴君來了,無聲地像黑色的箭從冥蒙的夜色裏射出來,沒有聲音,腳步像草尖上刮過的風。躍動的身軀像拉彎的弓,彈射時四蹄幾乎攥成一堆,尖耳朵挺直,頭往前閃掙,尾巴像毛撣似的一挺,像舵維持著平衡,使躥騰躍空的身子能夠一兩米、一兩米地躍進。
亞細亞狼,凶狠殘暴的亞細亞狼群正在圍追塔克拉野羊。
頭狼,那瘸腿的被蒙古族牧民稱作跛足蘇丹的白臉花狼,貓在土丘後麵,蜷曲成一個灰色的團團,惟有那臉上的幾撮白毛掩蓋不了。它身子壓得很低,前胸幾乎緊貼在地麵,耳朵直立著,耳廓神經質地顫動著,不時轉換角度,那雙很少眨動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它們在等待著,有著極大的耐心,等待著獵物近身。
那群被從高原草甸驅趕到這無垠荒漠之中的塔克拉野羊,踢起灰褐色的塵埃,趵得沙飛土揚,向這跛足蘇丹貓身的地方奔騰而來。
多麼巧妙的戰術,圍追加堵截,如果你抬高位置,俯視這沙漠邊緣即將發生的驚心動魄的情景,你會由衷欽佩跛足蘇丹的膽識,它隻帶了幾隻小狼兵伏馬陵道,大隊青壯正在塔克拉野羊後方窮追猛攆。
塔克拉野羊奔跑著像一條灰白色的河流,當跛足蘇丹帶著它的子孫突然出現在土坎上,發出一聲衝擊的嗥叫時,如同流水遇到了攔擋的水壩,勢頭頓挫住了。
頭羊驚恐地擺了擺粗大的彎角,咩兒一聲怪叫,扭頭折向左方,潮頭立即橫轉,像漫溢的汛水······
跛足蘇丹出擊了,利用羊群驚呆頓挫的瞬間,它疾射出去,如同利箭,撲上去,一下咬住了一頭塔克拉野羊的後腿,抬頭猛一甩,把那羊掀翻在地。
小狼立即蜂擁而上,咬喉管、撕皮肉······
餓狼圍定了羊群,開始號叫,饑餓的呼號此起彼伏,開始像怨訴,接著像兒啼,往下越來越高,令人毛骨悚然。
塔克拉野羊群中有的開始顫抖,這種哀號是一種無形的心理壓力。
頭羊在選擇突圍方向,彎角斜豎像抽出鞘的劍。餓狼在捕捉戰機,那燃燒的眼睛仿佛要吞食整個塔克拉野羊群。
跛足蘇丹站在一叢紅柳跟前,居高臨下,它把耳朵伏了下來,尾巴夾在兩腿間,渾身的毛好像鋼針一樣紮撒著。外形看那麼富態,那麼善良。
突然,跛足蘇丹發出一聲奇怪的嗥叫,頓時,十幾隻身強力壯的大狼發瘋似的衝進塔克拉野羊群。
塔克拉野羊用自己的抵角,保衛著隊伍裏的弱者。然而,跛足蘇丹指揮的隊伍有著豐富的經驗,專找那些瑟瑟發抖的塔克拉小野羊。殘暴地咬斷它們的喉管,血噴濺出來了,灑在莽原的小草上,星星點點。
塔克拉野羊在丟失了五個夥伴以後,終於衝出了重圍。
跛足蘇丹領著狼子狼孫仰天長嗥著,似乎在向上蒼禱告,也似乎是勝利的歡呼,然後埋下頭去有滋有味地吮吸血漿,吞食美味。
飽餐一頓以後,跛足蘇丹瘸著那條當年偷入蒙古人羊圈偷羊,被牧民用棍打折過的左後腿,蹣跚著又去追趕塔克拉野羊的蹤跡去了。
翻過九十九道戈壁沙海,
跨過九十九座高山冰川。
白雲似的羊群走向甘泉,
紅霞似的馬兒奔向草山。
土爾扈特人啊!
走向太陽升起的地方,
那是成吉思汗子孫的家園。
······
他們是唱著這支古老的民歌從沙漠深處走出來的,如今又唱著這支古老的民歌走回到沙漠深處去。
駝鈴叮咚響著,頭駝雙峰中間埋著一個身材矮小的蒙古族老人,歌聲就是從他蒼老的嗓子裏飛迸出來的。渾厚、蒼涼但送得很遠。
他叫巴特爾,是這支由六匹駱駝組成的駝隊的向導。
巴特爾頭戴著旱獺皮做成的帽子,裹著光板灘羊皮大氅,裏麵還有一件羊皮坎肩,端坐著任駝峰搖晃,身子隻隨著駱駝的步子起伏顛簸。他雖是向導,卻很少拉著駝韁在沙漠裏行走,總是坐在他訓練出來的那頭雙峰頭駝上,翹著腳似睡非睡地趕路,似乎他不需要用眼睛去觀察前方的道路,指揮駝隊行進。他是靠特殊的暗號同頭駝通話的,用手碰碰頭駝的右耳,那表示著需要朝右轉彎,用手碰碰左耳,不用說,頭駝會把駝隊領向左彎,拊拊頭心,頭駝便小跑起來,撫拍脖子,頭駝則悠悠地散步。頭駝的每一聲呼嚕似乎都是按巴特爾的節拍進行的。六匹駱駝由長長的韁繩連在一起,頭駝脖子下掛著個鐵製的駝鈴,尾駝也同樣有一隻駝鈴,那家夥響起來叮咚叮咚,前呼後應還是很有些氣勢的,在死寂的沙漠裏,駝鈴幾乎就是生命的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