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落地的,是風在身後推著急速助跑,三級跳落進沙坑?是撐竿跳飛到四五米空中,然後躍過橫竿,落在厚厚的泡沫墊子上?
不!感覺像是被吸進了一個旋轉著的排風管,升起升起,兩耳呼呼生風,沙子渾攪著發出尖利的嘯聲,飛行!降落!像魔鬼從雲端裏伸出的手,把人捉到了天上,又戲謔地一鬆手,將人從雲端裏墜落下來,落入萬丈深淵。
他重重地落在了沙丘上,似乎是屁股先著地,內髒往下挫得生疼······
媽媽做的棉被多麼暖和,八斤重的棉絮胎,重重壓在身上,叫人透不過氣來哎呀!鬆一鬆,人都快擠成罐頭沙丁魚了,車廂連結處像加了楔子一般,奶奶!椅背上,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全是人,腸子都快擠出來了,大串聯,革命了,不買票有車坐,每地都有接待站,有飯吃,每人兩個饃饃,有零花錢,哎,翻一個身吧!
去他的渥巴錫汗王。
去他的土爾扈特汗國。
旗海、紅牆、莊嚴的天安門······
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小將······
赤日似火,威焰逼人。
該死的,想把我曬成幹屍嗎!
他猛丁地驚醒了,十分歉疚地自責,怎麼會做那樣的白日夢,怎麼敢詛咒給普天下帶來幸福恩澤的紅太陽,哪怕是真的把自己曬成幹屍,燒成灰也不能那樣想啊,多麼不忠,多麼重的私心。他弓起腰匍匐在地,胡亂地辨認了一下朝著他認為的東北方向,向著北京、天安門、中南海,毛主席居住的地方端正地跪好,然後去摸身後的紅寶書,還好,帶子很結實,兩支槍,一支鋼槍,一支思想武器都完好無損。他扯開拉鏈取出毛主席語錄,把語錄袋印有毛主席頭像的一麵放在前麵沙地上,然後虔誠地用雙手捧在胸口,滿含著淚,口中念念有詞說:“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請罪,我私心太重,經不起艱難困苦的考驗,竟然敢胡思亂想,我向您老人家發誓,從今後我郭衛東將生死置之度外,天再熱,口再渴,對您的忠心決不動搖······”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他唱著語錄歌站起了身子,當他向四野環顧時,他方才發現漠原空寂,死亡之海中不見了駱駝,不見了同伴,連他看管的內控分子、塔米亞爾氣象站唯一的階級鬥爭目標也不見了。
空曠、孤寂,死亡之海在經過特大風暴以後出現了少有的寧靜。可對於郭衛東來說,卻像置身於月球表麵一樣,這亙古的洪荒的世界完全是凍凝起來的無生命的世界。他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颶風已經把自己甩離了同伴,失去了駱駝,失去了向導,失去了生命的要素水無疑隻有一條路死亡。
他想起了適才向毛主席請罪時說過的話,忠不忠是看行動的時候了。他把雙手合成了個喇叭向漠原空曠的前方呼喊,回答他的是什麼呢?無聲無息,如果是大山會有回音,如果是森林會有鬆濤應答,然而,大漠,這是大漠,萬頃黃沙似是吸音材料,回答他的是無聲無息。
他恐慌起來,向前奔去,恐怖如同無形的網從四麵八方合著漸漸閉攏的夜幕緊緊地攫住了他。
“他是你的同誌?你沒有看見一路上他雙手不離鋼槍?”巴特爾乜著眼狡黯地問。
“我想敵意不是從娘胎裏帶來的,他是按命令辦事!”趙翔鶴不停地大口喘著粗氣回答著。
郭衛東失蹤已經兩夜兩天了茫茫瀚海無蹤無影,真猶如大海撈針。他們是順著昨天的風追的,徑直向東北方向走,整整找了兩天。
巴特爾說:“如果駱駝沒有丟,他還能堅持。”
可是他們一路上發現了埋在沙中的水囊和浮在沙麵上的衣服。駝蹤沒有,連一個蹄印子也找不到。
巴特爾說:“如果沒有了駱駝,沒有了水,郭衛東怕難以支持到如今了!”
趙翔鶴還是要找下去,他說:“巴特爾大叔!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塊來的,要一塊回去。”
巴特爾這一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對郭衛東的粗暴、過分的訓斥是有感覺的,特別在夜宿農場時,他跟那裏的人們聊天,聽到了關於趙翔鶴的一些傳說雖然不一定都是那麼回事,卻可以從這口碑中得知許多原先不知道的事。由此,戒意已除,敬意頓生,更對郭衛東強烈的敵對情緒有抵觸。他要進一步了解趙翔鶴的為人所以才故意那樣問。
是的!趙翔鶴也不喜歡郭衛東,他受不了他那敵視的眼光和訓斥的語言。人格兩字在郭衛東的生活辭典裏是不存在的,仿佛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像趕豬哄羊一樣整治同類中的一批人,他甚至感到郭衛東的血液是冷的,冷得近於冰酷,連一絲人情味都沒有,然而,有時卻又沸騰得那麼快,一條最新最高指示從收音機裏傳來,他會高呼、高歌,甚至會把巴特爾和他一起拖起來在沙丘上遊行。他覺得郭衛東單純。愛憎分明如同冰炭。他認為人從屬於階級,郭衛東必須也應該服從命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郭衛東還真可以算一個好兵。敵對的情緒是從上級那裏按命令形式接受來的,執行者不能算是無辜的,但也情有可原。如今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郭衛東的頭上,怎麼能見死不救呢?再說丟一個人,回到站上又如何說得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