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番話嚷出來,便似落了塊石頭在湖中,雖說小事兒,卻是浮起一層一層的波瀾來。且不說旁人,單單一個王夫人知道後,便是氣了個倒仰,倒在大引枕上拿手按住胸口。雖不敢做捶的樣子,她心裏卻真真是五內俱焚,牙根兒且發癢:老太太這麼一番話,究竟是幾個意思!從來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意,媒妁之言的,她雖是府裏頭的老祖宗,寶玉的親祖母,可在這事上也須得退一射之地!如今看著,這竟便不管自己的意思,老爺也不在,就要定下那林丫頭了!真真是老糊塗了!可、可那到底是老太太,府裏頭的老祖宗,她糊塗說出一句話來,難道自己能駁了回去?不說外頭的人聽見了,就是家裏的人知道了,又怎麼想去!
想到這裏,王夫人便覺焦躁,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來,眼前卻是一黑,身子便有些搖搖晃晃起來,唬得一邊的玉釧、彩霞等都白了臉,口中嚷出一句太太,便自跑過來攙扶。隻是這突如其來的一樁事,誰能料得到。這人雖扶住了,玉釧卻不合撞了案幾一下。
但聽得砰地一聲,那上頭擱著的茶盞登時落在地上,摔了個八瓣碎,一碗才沏好的熱茶俱是潑在地上不說,王夫人裙上也濺得濕了一片。
“哎呦!”王夫人先被那聲兒唬得心頭一跳,後頭又被燙了一下,不由叫了一聲。彩霞也是個伶俐的,忙蹲下來揪住那一片兒裙角,又有旁的丫鬟或是攙扶,或是取衣裳來,一時忙亂起來。不多時,王夫人便換了一身衣裳,且靠在榻上,彩霞與她抹了藥膏——這燙得並不嚴重,皮子略有一點兒紅罷了。
“太太,可好些了?”彩霞塗完膏藥,瞧著王夫人依舊不說話,隻一味想事兒,便隻低聲問了一句。王夫人滿心焦躁,一味念著黛玉的事兒,聽得這一聲,也不過抬了抬眼皮,搖了搖頭。
不想,這時候外頭卻隱隱傳來玉釧兒的聲音:“方才到底是誰端了茶水來?這麼燙,怎麼吃去?打量著太太好脾性,連著這些輕省活計也怠慢了不成!真是越發沒了天理王法!”王夫人聽這幾句話,本沒放在心上的,但她回頭時,忽而瞧見案幾上一蓋碗的茶來,不由得心裏打了個轉,忽而冒出個念頭來:吃茶、吃茶!可不是說得女子許婚的事!自己早有打發了那林丫頭的心,偏因著她命硬克父克母的,沒個打發的去處!如今許是菩薩保佑,與自己一個感念——今日潑了茶,說得便是自己必定是能將她許了個人家好打發了的。
想到這一處,王夫人便似得了滿天神佛的護佑,竟自定下心來,慢慢琢磨起這一樣事兒:前頭竟是自己糊塗了,不過想著怎麼打發她出了這園子,隔開兩處,又有外頭的大小宴席,也不願帶著她去。如今想來,倒是自己想岔了,做得不齊全。與其得這麼個媳婦兒,倒不如尋個光鮮的人家,早早發嫁了她。一來也能堵住老太太的嘴,二來也能斷了寶玉的念頭,三則體麵光鮮,誰個不說自家門風齊整,看顧姻親?雖說是便宜了那林丫頭,到底眼不見為淨了!
這一樣樣思量過來,王夫人不由將自己素日所知的人家想了一通,倒也挑出五六家世家老親,很是體麵的人家,緊要是有個嫡子,旁的倒是沒什麼妨礙——他們這樣的人家,規矩周全,孩子體麵,再沒得什麼不好。隻怕人家且瞧不上林丫頭哩!
存了這麼個念想,又是幹係寶玉的緊要事,王夫人處置也是極快,不夠七八日的功夫,便漸次有了數:卻有兩戶人家的嫡次子,人也見過的,生得齊整,家中更不必說,原是大家子的規矩,再沒得挑剔!且他們母親都有那麼一點意思,雖不曾說準了,到底有一點兒意思來。
她這般做派,旁人豈有不知道的,倒未必明白她的心意,不過傳出幾分與相看姑爺的風聲罷了。唯有一個賈母心裏冷哼,一個寶釵心裏安穩。便是春纖聽到了,她也不過皺皺眉,且與黛玉說一聲:“太太這麼個模樣,倒跟前頭的不同,竟有些璉二奶奶的風範。”
“鳳姐姐原是太太的侄女兒,自來有些肖似,也不算什麼奇事。”黛玉心裏也是納罕,頭一樣卻是為探春歡喜:“若真能好好兒的,三丫頭倒是有福。”
由此,在府裏頭越發有些雙玉事兒的風言風語中,王夫人等著姑娘們俱是散了,也不等丫鬟婆子散了去,便笑著與賈母道:“老太太,二丫頭的婚事已是定了,論著數下去,咱們府裏頭後麵便是外甥女、三丫頭了。她們也漸次大了,這些日子也出去走動了兩回,便有些人家透了個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