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皆是一怔,賈母拄著拐杖還沒開口問一句,那邊鴛鴦已是一行哭,一行說,將賈赦要納她做妾,並邢夫人、她嫂子、她哥哥等說的話一一說明,又道賈赦報仇之意,且發下毒誓,立意一輩子不嫁人,隻服侍賈母。她口中說著,便從袖子裏取出一把剪子,左手抖開頭發,右手便鉸。邊上婆娘丫鬟們忙上來拉住,卻也來不及,待得奪下剪子,她已是剪下半綹頭發來了。
這一番錚錚之意,眾人都不由瞧得怔住。
李紈卻是個知機的,聽了半日,便忙領著姐妹們出去。黛玉身在其中,垂著頭默默跟著走,心裏卻是一番翻湧:鴛鴦原是外祖母身邊第一個得用的心腹大丫鬟,素日裏忠心細致且不必說,又極明白公正的,府裏頭從頭數下來,她也是裏頭第一等的人。偏這麼一個花骨朵似的人,大舅舅卻瞧中了,竟不顧那是外祖母身邊得用的,一意要強取了!真個連人倫也不講究了!
偏這麼一個人,卻是她的親舅舅。
黛玉心裏厭惡,不覺咳嗽了一聲。春纖忙扶住了她,喚了一聲姑娘。她方緩過神來,轉眼看了春纖一眼,見著她明媚鮮妍,心頭忽而一震,且往周遭望了兩眼,卻見著探春不知怎麼得,竟又往裏頭去。
不消片刻,她便聽得探春在裏頭與王夫人分辨,且賠笑說了一通話來。色色入情入理,賈母方才不過一時惱了,心裏卻是明白的,不等她說完,便先道了自己的不是。又有寶玉鳳姐兒於裏頭說話,不消多少,便將王夫人從尷尬裏頭脫出身來。
黛玉在外頭聽著一個個名字,不免細細將人一個個想了一番,越是思量,她麵色越白,後頭竟有些白得透明起來,連著身子也有些搖搖晃晃。春纖見著不對,忙扶著她到一邊坐下。李紈等人也忙過來團團圍住了她,妹妹姐姐一通喚,急問怎麼了。
“沒事兒,不過一時眼前發昏罷了。坐下來也就好了。”黛玉回過神來,且壓住心裏那些思量,微微一笑,眉眼兒卻有些倦怠,細風一吹,她且搖了搖身子,越發顯得嬌弱起來。寶釵細看她兩眼,便道:“可是沒睡好?瞧著眼底都有些青痕呢。”說著,她往賈母屋子那邊看了一眼,道:“左右這樣的事我們也隻得避開的,早些散了罷。”
李紈聽了也是點頭,道:“合該如此。”說著,眾人便要擁簇著黛玉往外頭走。誰知抬頭卻隱隱見著邢夫人的身影,眾人不由都頓足,惜春冷笑一聲,道:“真真是巧了!”她口中說著,且往迎春處望了一眼,心裏頗有幾分不平:迎春出閣原是一等的大事,賈赦並邢夫人卻是撒手不管,倒是納鴛鴦做妾的事兒辦得利索!
迎春垂頭不語。
李紈便嗔道:“偏你話兒多。”隻這麼一句話,旁的她也不再說,免得傷了迎春臉麵。等邢夫人到了內裏,她們便先將黛玉送回瀟湘館,略說了一陣話,方才散了去。
獨留下一個黛玉,倚在床頭思量,竟不覺滴下淚來。
紫鵑送客回來,見著她如此,忙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正說著,春纖也從外頭端了湯羹點心過來,見著這場麵,忙擱下托盤上前來。黛玉見她們來了,便伸出手一手拉住一個,一麵落淚,一麵哽咽著,半晌才先對春纖道:“我瞧著你也早早定下心來,回那顧家的好!”
她往日裏雖也勸春纖,卻再沒這般神色。
春纖不由一怔,坐在她身側,反握住她的手,隻覺她掌心裏一片冷汗滑膩,不由變了神色:“姑娘這是怎麼了?好好兒的,若有什麼事,隻管說出來便是。好不好,總有我們在的!”紫鵑見她們如此,也是往前兩步,心下焦急,口中的話也快上三分:“究竟是什麼事?”
黛玉卻隻是不理,依舊道:“紫鵑是家生女兒,便有了身契的,若是一時亂將起來,也未必能脫身的!卻不如早早出去了,雖艱難些,總比日後落到汙糟地兒強!”
這話一說,紫鵑隻覺黛玉是魔怔了,春纖卻是心頭一緊,忙拉住黛玉的手,且將她細細打量兩眼,心裏暗想:這又是哪一出?怎麼好像她看到了賈府末日一般?難道……
她還沒想出個由頭,紫鵑已是琢磨出個由頭,當即忙道:“姑娘可是為著鴛鴦姐姐這一件事?且放心呢,休說這事沒成,縱有什麼,也斷沒有哪個求了我們去的!”這話卻是正經的道理,哪怕賈府的男人糊塗透頂,也沒有將親戚家姑娘身邊的大丫鬟納了做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