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師徒會
大夏的金陵城,在林海的前世便是他曾經出差路過過幾次的南京城,無論何時、何處,都是政治重心、經濟繁華的一處所在。本朝太祖起事之地便在金陵城不遠處,前朝立朝之時,曾嚴禁小門小戶攜地投誠大家,隻為逃避賦稅的行為,但隨著時代推移,此類行為依然屢禁不絕,其根源便在這些世家多有官身,可以不納糧不上稅。一戶投誠得了保障,便會帶動周圍農戶仿效,待到大半個村落都歸於一家大族之後,那些堅持自己耕種的,除了要被大戶為了將田地連起來好管理耕種而威逼外,還要負擔原本全村的賦稅,以致多有堅持不住而主動投誠的,更有些氣性硬的舉家逃荒,被稱為“走饑荒”。此外,前朝最重儒學,將士農工商分得清楚,自家若是工戶,那便代代為工戶,若是商戶,更絕無科舉出仕的機會,使得家家戶戶寧可成為“走饑荒”的流民,也不願行商。蓋因流民若是能得安撫,還能分到田地成為農戶,而一旦行商,就再無翻身的可能了。到得前朝末期,不光陝甘之地已經民無立錐之地,多有揭竿而起的,連江南繁華之地,也有“走饑荒”的難民無數。
太祖皇帝便出身於“走饑荒”的流民營,那些跟隨他打天下的子弟,在慘烈的戰場上能活下來的,還從不去想和太祖皇帝爭帝位的,在大夏立國之後,自然也就一掃流民的模樣,成了新朝的新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太宗皇帝以降,開國的功臣之家也漸漸消失,自然又有新的世家崛起,這也不必細論。又因太祖皇帝是個高瞻遠矚的,他不似林海前世所知的明朝朱元璋那樣,隻重視農業而輕視商業,大夏吸取前朝教訓,四民的劃分並不十分嚴格,且不禁海商,雖然儒學依舊昌明,國家也以儒學科舉取士,行商的雖然也還會被許多讀書人看不起,卻沒有到前朝那種壁壘分明的地步。
比如曆經幾朝皇帝清洗,如今還能在朝中還算有些實力的四王八公的後人,家中也多有兩手準備,若能入仕最好,若子孫無能不能直接上朝報效朝廷,那麼行商開鋪也是周濟之法。因此大夏的世家大族,多有經商的子弟,以至於江南甄家、姑蘇安平侯林家之類的更不用提,都是士商兩便的家族。
因此當日徒景之和林海相識相知,緣起不是讀書人的正路卻是格物上的奇技淫巧,也就不算稀奇了。林家的彩工坊自從林海穿越過來的頭幾年相繼造出了減震彈簧和各色琉璃器物外,之後便因林海心思不在這上邊了,也就老老實實地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並不謀求大的發展。蓋因林家宗族不盛,林海既然已經要走科舉之路,那麼自家的商鋪產業便不能太過高調,但徒景之又豈能讓林家吃虧?自景德二十三年起,林海在與徒景之、林謹知、朱軾都商議過後,仍由朱軾出麵掌舵,林家彩工坊除了姑蘇本地和揚州外,又在大夏幾處重要的城鎮節點,比如天京城、鹹陽、金陵、蜀都、泉州、廣州等地設了分鋪,不過也不張揚,依舊以茶葉、工料和琉璃器為主,並不肆意擴張兼並,隻將林海自己從中摘出來罷了。
這幾年來,林海“慎獨”的功夫越發修煉得當,有些時候就連朱軾也沒法從林海的臉上去揣摩出他的心思來。就比如徒老爺和林海的事情,聖駕北返之後,朱軾終究抓住林海,要與他說道說道。
那日華棠院裏,林海讓人為朱軾端來粉彩岫雲杯,自己用著一向喜歡的翡翠茶盞,朱軾眼尖,看出剔透的茶盞沿杯沿到中段有一處紋路乃是裂紋,見林海偏就用這處裂紋的地方著嘴,不禁擔心道:“公子便是喜歡這個杯子,也不能壞了還用。又不是缺杯子,我記得成套的還有幾隻,拿出來用也就是了。”
林海也不隱瞞,隻笑道:“這個杯子是徒老爺弄壞的,我可得記在心裏呢。”
朱軾不意林海竟直接說到徒老爺,他如今也不用再去猜測了。朱軾中進士的時候是先皇在位,此後外放多年又被奪職為民,更不曾對今上有麵聖的機會,不過這次聖駕南巡,在清風朗月別院,朱軾偶爾能與徒老爺打個照麵,徒老爺那種做派,再與聖駕隨扈的一一比對,自然也就知道這位是誰了。朱軾並非道學中人,卻是真心關心林海,此次南巡,這兩人分明已經成事了,卻是絲毫風聲沒有顯露,反而安平侯公子又是單獨陛見,又是入書局參與《唐詩集》的編撰,在一眾大出風頭的青年才俊裏也占了一席之地,可見聖上對公子也是有心的。又兼兩人初次成事之後,他見了林海的模樣,曾隱晦地與林海探尋了幾句,發覺這兩人在一起誰伺候誰還說不準呢,這讓朱軾一向憑直覺行事的心也著實百轉千回了一番:那可是天下之主啊,卻能對公子真心相待,得此知心人,此生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