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觀戲文林海定前緣因慧眼鴛鴦脫牢籠
卻是自從離開揚州來得天京城,無論徒七、林憶還是黛玉,皆都效仿父親一輩的往事,每月都有給江南的信件往來。林憶的信裏往往洋洋灑灑幾大張紙,或是炫耀自己出了什麼主意給薛蟠,得了多少好處,或是說蘇師叔前日遣了個大管家過來問我京裏的事務,我看著某樣貨物銷路挺好,已經和他那邊說了,下一回遠航船隊到了定要把方子也要了來雲雲,竟把讀書上進的心思全數丟了,滿紙都是些商賈利益之事。林海接了這樣的信到還無妨,若是徒景之先看了,必然要罵上兩聲,可見了林海並不以為意的樣子,也隻有長歎罷了。
林海並不想讓林憶出仕,雖知倘若林憶出仕,無論景之還是行之,都會對他多加照拂,但做官之道的內裏彎繞,實在是耗費了林海自己大半生的心神。若林憶自己也想當官也就罷了,卻是林憶從小就顯出了對格物和商事的興趣,且性格跳脫,若是入仕,不做實官的話沒有實權,做了實官,就不光是僅憑皇家的照拂能做得好的。
內心深處,林海也知自己為了景之,不得不綁在皇家的船上,倘若真隨心意,林海寧願景之是個閑散宗室,兩人便可以真正拋開一切。正好蘇錦華那裏買賣越做越大,且如今大夏四民之分並不那麼嚴格,林憶又好歹過了童生試,有了秀才的功名,在大夏士子中也有一席之地了。林海便想著兒子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一生林憶能夠隨心自由就是最好的。
徒行之那裏自然也有信件往來,不過徒七的信卻往往和林憶的一道送出,並不和三哥的信混淆。徒七的信隻是規矩問安,先問父親,再問林叔,再說自己在京中一切安好,再稍提一兩句和憶哥兒一起做些事情,從不沾染朝政之類,隻一兩張紙就說完了。徒景之有時接到七兒子的信,一眨眼就看完了,而身旁林海卻還在細細一頁頁翻看林憶的信,心中實在有些不平衡。可他也知天家親情到他和徒七的地步,已經是難得之極的了,便隻好在林海說起林憶時,對林憶冷嘲熱諷一番罷了。
而黛玉的信,都是由林憶代發,信裏往往多寫自己日常的趣事,隻道在外祖家住得好,哥哥和英蓮姐姐也都好,另有些和賈府姐姐妹妹們春日賞花、秋日看荷塘挖藕,今兒辦個小宴,明兒吃個螃蟹等等樂事,也一定要寫給父親看。卻是黛玉心係父親,自知林海必然牽掛自己,所以信中隻見歡喜樂事,一絲陰霾也無。讓林海每每接了信,又要從王嬤嬤的私信裏兩相對照,有時知道黛玉病過一場,卻在黛玉信裏看不到一句提及,心裏更加掛念女兒。
這日林海和徒景之在姑蘇小住,傍晚時分接到了京城的書信。因另有徒行之的加急信件,徒景之便去處理。林海翻開書信,見是黛玉所寫,除了問候兩老身體,便是說自己從承澤園搬回賈府,過了二舅母的生日。信中又道,英蓮姐姐和自己在賈母那裏要了兩個丫頭,一個叫柳五兒,一個叫晴雯,這兩個都是王嬤嬤看著好的,且晴雯針線上不比春姨娘差,自己這些日子還跟著晴雯學了幾種針法雲雲。
林海對柳五兒不過看過一眼就略過去,卻是看了晴雯的名字,他放下手中紙箋,對著姑蘇落日映照下的澄淨天空發了會呆。他從來得大夏,又經曆了那一僧一道的提點,這些年月過下來,都已經忘記了這個小千世界的緣由。林海前世所記得的紅樓女兒之名,除了林黛玉和薛寶釵,就隻剩下晴雯和王熙鳳了,可他連林黛玉的事情都不知道,況乎晴雯和王熙鳳了。這時看了晴雯之名,林海知這個叫晴雯的女孩既然到了黛玉身邊,自然會有自己的人生好過。卻是從晴雯想到了王熙鳳,林海身為賈赦的妹夫,自然知道賈赦之子賈璉早已娶妻,娶的是如今以巡檢為名卻是保護太上皇為實的王子騰的侄女,姓王是跑不了的了,隻是林海身為賈璉的長輩,不好去打探晚輩媳婦的閨名,到底也不知道賈璉的妻子是不是叫王熙鳳。
卻是耳邊忽然傳來徒景之的聲音:“什麼王熙鳳?那日聽的弦子詞麼?”(注)
原來林海自己發呆,竟把心中所想念叨了出來。他心中一驚,忙道:“正是那日聽的《鳳求鸞》。”
兩人剛到姑蘇的時候,在觀風樓聽了幾回時下新流行起來的弦子詞,其中一個故事名叫《鳳求鸞》,說的正是一位公子王熙鳳與一位小姐李雛鸞的情愛糾葛。那時徒景之才聽了幾句就知全書之意,還對林海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
待聽完回了林府,徒景之又讓人搜羅了詞本來看。卻是他這幾年在南邊住著,對這些南音和弦子詞很是欣賞,見了本子,他自己看了兩天,又要拉著林海一道看。林海不大喜歡這些,隻是徒景之道:“雖是老套故事,可我看著詞句甚美,老套中也有佳句。左右你也無事,我們一道看看何如?”
林海擰不過去,隻好被徒景之拉著坐到珠玉隨心閣的院子裏,翻開一看,卻是這詞本乃是姑蘇有名的德音班班主黃德文所作,那黃德文平生最為推崇臨川先生,凡是自己的詞本,全都要用《牡丹亭》的前文開篇。林海一向隻陪徒景之看戲聽曲,對詞句並不上心,可這日看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卻是觸動了心中思緒。
自己為何會來到這一處小千世界?林海從來不願深思。待看到“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一句,他情不自禁,竟不知不覺念了出來。又覺這幾個字卻是如雷貫耳,竟似當日那一僧一道的歌聲一般,讓他心中大震。
林海一時忍不住,伸過去握住了徒景之的左手,撫摸著愛人無名指上套的指環,卻是不知該如何言語。徒景之那裏看多了黃德文的本子,並不在意開篇之句,本想翻過去給如海看《鳳求鸞》的佳句,不料如海隻一句“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就念叨了好幾遍。他初時不明,待林海的手伸過來時,也是心中一動。兩人手指交纏在一起,他也不往下翻頁,也不去問林海為何如此激動,隻任由林海摸索半晌,緩緩湊過頭去。
卻是不涉欲念,兩人隻一番溫存親吻,林海方才微笑道:“景之,這世上定是因有了你,才有了我的。”
這沒頭沒腦的話,徒景之卻是明白。本來越是臨近生日之期,他心中越是有些煩悶,隻道如海風華正茂,我卻已經半百之年,一時照鏡子時,想著如海最喜歡我的眼眉,可如今我晚間看東西都要借助眼鏡,這眼眉必然也不如以前好看了。徒景之年紀大了又想得遠,一時想著我們雖然成親,可將來若有天人永隔之日,卻不能死而同穴。這種種思緒縈繞,實在讓他心中陰鬱,偏這日林海因一句戲文生了感觸,反倒讓徒景之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