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薦征召是被動的,幹謁求仕是主動向當權者包括皇帝推薦自己,以獲得一官半職。這在唐代也是士子(很多是科舉落第者)入仕的一條途徑。
被李白譽為“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孟浩然(689—740年)開始想走科舉之路,“年四十,來遊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舊唐書·文苑傳》)這給他的打擊太大了,他在《留別王維》的詩中牢騷道: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隻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設身處地為詩人著想:年屆四十,人生已半,功名受挫,這是一;從才能上論,在京師時,“嚐於太學賦詩,一座嗟伏(佩服得很),無敢抗(比試)”(《新唐書》本傳),這是二。難怪詩人怨氣衝天:當權(當路)者有誰會寬容接納我(相假)?知音太少了。有什麼辦法呢?隻有回家閉門守寂寞了。
回到家裏,他想了很多,曾想到要向皇帝“上書”,又很猶豫,最後越想越灰心,寫下了《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秋窗虛。
令詩人“愁不寐”(睡不著覺)感到空虛的還是懷才不遇和光陰虛度,即二、三兩聯所表述的。其中“不才(自謙說法)明主(皇上)棄,多病(即多困,不得誌)故人疏”二句,詩人最為欣賞。誰知就是這兩句詩斷送了他的政治前途。
《新唐書》記了這樣一件事:“(王)維私邀(浩然)入內署(宮內官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實情)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令)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嚐棄卿,奈何(為什麼)誣(冤枉,誣陷)我?’因放(舍棄)還(回家)。”再開明的皇帝也喜歡聽奉承話不喜歡聽壞話,如果孟浩然上個書幹謁一下,或由王維、張九齡(朋友)向皇上推薦,有可能召他入宮,現在悔之晚矣!
機會又來了。采訪使韓朝宗有意向朝廷推薦他,又怪他脾氣不好,以與朋友歡飲為由拒絕了。氣是好賭,官還是想當,怎麼辦呢?四十四歲時又遊長安,寫詩向張九齡幹謁,題為《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詩的前二句描寫洞庭湖的浩渺遼闊,“平”,平平,水大滿湖;“涵虛混天清”,意思是水勢很大,波浪滔天;三、四兩句說,雲氣在雲夢大澤升騰,波濤洶湧,能撼動嶽陽城,寫湖水的水勢和活力,這是寫景。五、六兩句由景生情,“欲濟(渡水)無舟楫”中隱喻自己想找出路卻沒有人引薦;“端居(閑居)恥聖明(對不起聖明的君主)”是漂亮話,是掩蓋幹謁求仕的外衣。“垂釣者”比喻當權者張九齡等,“羨魚情”婉言自己為在野之身,不能追隨效力,隻能徒然欽羨罷了。
張九齡當然看清了詩的幹謁意圖,也很想幫他。雖然孟浩然有了從“不才明主棄”到“端居恥聖明”的巨大轉變,但已被皇上“放還”的人誰敢起用?直到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受李林甫排擠罷相出鎮荊州以後,才召孟浩然做他的幕僚任從事官。這是他職權範圍內的事,按唐製,地方大臣有權自辟掾屬。孟浩然總算走上了仕途,心懷感激,工作也很賣力。隻可惜四年之後“病疽背卒”(背上長惡瘡而死)。
杜甫的仕進之途也很曲折。起始打算走科舉考試之路,開元二十三年(735年),二十四歲的杜甫第一次到洛陽參加進士科考試不第。這時,杜甫年輕氣盛,他不相信自己的才能不及這一年錄取的狀元賈至和李頎等二十七人,這種精神狀態在東遊齊魯時寫的《望嶽》一詩中表現得很清楚。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前六句寫景,後二句抒情。按說,望嶽(泰山)是仰視,人小山大,會發出“巍巍巍高高”之類的興歎。但詩人卻取鳥瞰角度,隻見齊魯大地遍地青蔥襯托著泰山,天地將神奇的秀美聚集於此,背陰朝陽分割成晨昏的不同。接著以層出之雲而顯心胸之開闊,以見歸鳥而襯視野之廣遠。最後才釀出“會當(應當)淩(登)絕頂(最高峰),一覽眾山小”的雄偉氣魄。
之後,杜甫出遊齊魯趙,三十歲成家,與李白、高適同遊梁宋。天寶六年(747年),玄宗下詔:天下有一藝者赴京應考。已三十六歲的杜甫認為機會又來了,興致勃勃地趕赴長安,參加“製舉”。由於李林甫從中作奸,使應試者全部落第,還向玄宗祝賀“野(朝廷之外)無遺(遺漏)賢”。杜甫,還有元結等當然落第了。這下子讓杜甫受不了,人生過半,功名無望,對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來說是致命的打擊。這時,杜甫精神上有些頹喪,經濟上也比較拮據,逐漸從理想中落入了現實,他把一腔苦水和牢騷向賞識他的尚書省左丞(正四品上)韋濟傾倒,這便是著名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詩一開頭就將有錢的公子哥兒(紈袴)與貧寒的書生相對比,強烈地譴責了不合理的社會現實,感歎了自己的命運。這是全詩的綱。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著子建親。
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這一段具陳了自己的才能和誌向。我年輕時就到洛陽參加過進士科考試(“觀國賓”指此);我書讀得多,詩文寫得好,可以和揚雄(漢代著名辭賦家)相匹敵,與曹植(三國時詩人)相接近;當代名人前輩李邕要求認識我,王翰願意選擇我作鄰居。我自以為很出眾,定會很快進入官場占據高位;到時候,我要輔佐皇上使他成為堯舜,使社會風俗變得無比淳真。
真真有料到,現實卻是這樣的: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好容易又一次盼接良機和希望,沒想到這次跌得更加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