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退十九年。
一頂半新不舊的轎子,抬來了新婚大奶奶娘家的親戚,與大奶奶一個姓,閨名一個“綿”字。
白綿步下轎子,抬頭打量謝府門楣,神情有點兒怯生生的。那個門檻、那個門樓、那個影壁、那個回廊,樣樣都嚇著了她。她覺得進了神仙的禁地。
其實她進的隻是側門,黑漆的門臉子,懸副對聯道:“院和蟾桂靜,庭肅墨花香。”應該是去年的,紅紙已經褪色得很厲害,但是沒有任何殘破,仿佛衰退的世家,歲月侵蝕了肌體,骨架子仍撐著,總不能像街上什麼木門柴扉,說倒就倒。
這門沒有檻子,小廝趕著上來開了門,解了轅馬,馬從旁邊牽走,車子便用人力直接挽進院子裏去,繞過一道影壁,上來幾個女人,屈膝請安,一個婆子扶著白綿,走向右邊一扇門。白綿心下有些惶恐,忍不住回頭。那車子靜靜停在原地。她自己家裏用的車,是家裏僅存的奢侈品了,停在人家的小院子裏,也仍顯得寒酸。
“這次來投親,也許投錯了……”白綿不禁這樣想,盡管,有些人會覺得,有這麼高貴的親戚家可以投靠,一定是投對了。
接下去的幾道門,都配了挺高的檻子,直攔到白綿的小腿,她的腿坐車久了,微麻,還沒有完全緩過來,要靠撐著婆子的手臂,才能盡量不失儀態的跨了過去。幾進廂房之間隔著院落,俱以回廊相連,廊上遮著花架,架上養的不曉得是哪種藤蘿,生的濃密秀麗,根子粗似老盤龍,枝葉卻纖美如巧剪裁出來也似,遮蔽了天日,隻放一點陽光篩進來,映著人眼睛,仿佛夢與醒的間隙,細碎渺茫。轉過一個彎時,聽見“嘩喇”一響,把白綿嚇一跳,扭頭看時,廊下安著兩隻極大的瓦缸,裏頭種的原是碗蓮,到秋裏,開始枯了,葉子與梗子俱半黃半綠的,間著幾個蓮蓬,都不收拾,疏疏密密的在那裏,倒別有韻致,可以入水墨畫的——蓮梗下一條魚,是青鱗,有筷子那麼長,甩了個尾,又鑽下去,便是剛剛嚇了白綿一跳的嘩喇聲了。白綿畢竟年紀小,覺得新鮮,想湊到缸邊看個究竟,婆子把她牽開去,嘴裏嘟噥道:“這鬼東西,見人來就這麼跳一跳。等閑濺一身水,天冷了看害病哩!這東西淘氣個沒完。”
“它或者是寂寞罷?”白綿心裏沒來由這麼想著,也沒敢說話,跟著婆子走到一處房間,進門先一個小小的京繡雁銜瑞草穿雲的屏風,轉過去,貼牆一張雕花美人榻,前頭一張藍磁踏腳椅,都鋪著玉底蘭紋袱墊,窗下一張雕花圓桌,旁邊錯錯落落四把弧背木椅,也鋪著椅袱,從榻至桌一張長方形白底斜紋格罽毯,兩側壁間懸掛著幾幅書畫,桌後一口八寶格,格裏陳設著些玉石古玩。房間雖不大,收拾得纖塵不染,布置精當,倒比坐在大廳堂自在得多。
白綿悄悄斜著眼睛正在賞羨,婆子已屈膝向人回道:“稟太太,堂姑娘在這兒了。”白綿怔了怔,十景櫥後頭有聲音道:“真的?綿妹妹,你來了?!”
聲音倒是白綿熟悉的,她堂姐白許寧,如今是謝白氏。新婚未有幾個月吧?聲調裏都透著在室女不會有的平和喜足,如桌上的陽光,金漾漾的溢出來。白綿低頭朝後瑟縮半步。
謝白氏已經迎出來,親親熱熱攜起白綿的手。她那赤底青緣織雲霞羅袖口,露出一雙金鳳珠鐲、一條璧人牙雕手釧,指頭上還戴著牡丹紅玉鑲寶戒指,那珠子有龍眼大,顆顆勻潤,寶石則瑩光照人。白綿自卑的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謝白氏將她上下一掃,道:“難為妹妹了,其實也不必如此委屈,你堂姐夫家裏是極通情達禮的。”
這話,是因白綿沒有穿孝衣而起。
白綿來投靠堂姐謝白氏,隻因她父母出去走親戚時,遇上了強盜,竟然連屍骨都沒留下,隻聽人說,是死了。白綿哭得死去活來,在家裏苦苦支持了大半年,實在撐不下去,隻好投奔堂姐。
身為孝女,她本該還穿著喪服,但想到堂姐新婚,她一身白麻喪衣到人家家裏,豈不撞人家晦氣!因此隻好從權處置,換了白色的衣裙,隻取個顏色,那材質式樣卻都家常了,連頭發並通身的裝飾也是,隻有銀器、素帶,並不紮麻條。
這在禮法上是說得過的。就像國喪時期,全國百姓替君長戴孝,也不是說人人都要裁麻衣,隻取白色、禁喜樂即可。然而白綿如此比附從權,實在也委屈了。
謝白氏還是像從前一樣聰明通透,一句話就點出來,白綿雙眼發熱:“堂姐……這是說哪裏話來。姐姐與姐夫新婚,於情於理,我怎好那般樣子來衝撞。就是於老人麵前也不敬。堂姐肯收留我這苦命,我已經感激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