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小鬆鼠說,“要那種苔蘚上的陽光。還有,要那種鬆樹上的苔蘚。”
——你知道有一種鬆樹,叫作雪鬆?筆直筆直。剛發苗時,那麼嫩、那麼纖小,可是一直長一直長,卻可以長到比你仰起頭來能看到還要高。
直到高過所有人頭頂的那一年,它的樹皮上,才開始生一種苔蘚。也並不比其他苔蘚更綠、也並不比其他苔蘚更鮮,可是光線落在上麵時,會搖響“叮叮當當”細碎的鈴聲,非常非常的輕柔,隻有鬆鼠才能聽見。
因為它每一片蘚葉子,都是空的,裏麵可以儲存陽光。這樣儲存過的陽光,非常香。
就像在一萬個小時的漫長黑夜裏,每個小時都在下雨,有幾分鍾裏,雨甚至凍成了冰珠子。你在冰雨裏站了那麼久那麼久,忽然,一切都停止了,溫暖幹燥的空氣從頭到腳整個兒擁抱了你。從裏到外全都抱到。你抬起頭,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說:“好香啊!”
就是這樣的香法。
可是那種苔蘚,即使在那種雪鬆上,也隻能生長一年,恰恰好過人頭的那一年。在那一年之前,就太年輕,在那一年之後,又太老了。不遲不早,恰恰好,真正的香味,就隻有那一年。
小鬆鼠跟我說到這裏,我們停下來。它的家到了。那是一個空屋子。在這個城市裏,有很多很多這樣的空屋子。有很多很多的商人,買了很多很多地,然後在上麵造起很多很多的房子,它們都很高很高,比任何一種植物所能幻想的都要高。
可是,它們,並不是每間屋子,都有人去住。
在夜晚,燈一盞一盞的亮起來,你去看,總有好多窗口是黑的,像盲人的眼睛。
有一些,就永遠是黑著的。
小鬆鼠就占了這麼一間,沿著管子往上爬,從給空調留的洞口進去的。
“我並不像鬆鼠一樣的會爬耶!”我抬頭看著,很遺憾。
“那,就沒辦法了。”小鬆鼠也很遺憾,跟我說了再見,自己馱著柚子皮上去了。
我在下麵站著等,看見火紅的尾巴又在洞口露了出來。小鬆鼠很羞澀的笑了一下,給我馱下一塊幹柚子皮。
“你等等,我給你看看這個。”它細聲說。
“你不用說‘你等等’的。”我笑著說。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在等了啊!現在再說‘等等’什麼的,不是很無謂了嗎?”我跟它解釋。
“可是,在你決定等之前,我叫你等,你也不一定答應不是嗎?現在你已經等了,我再說,就不用擔心你拒絕了,因為這已經是確定發生的事實了呀!”小鬆鼠回答。
我還在想這個問題,小鬆鼠把那隔年曬幹的柚子皮放在了我的手心裏。
皮上有鬆鼠牙齒咬出來的、細細的痕跡。
一開始,什麼都沒發生,然後,我閉上眼睛,就聽見了鬆鼠的歌。
在說一個午後,風吹過草原……風吹過草原。
風吹過草原的時候,豐盛的草們都會伏下去、再彈起來、再伏下去,一浪接一浪。
你知不知道我在草浪之上滑行,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都是為了跟你相遇,可是那時候我們還不相識。
太陽曬暖的風從我這裏吹向你的發梢。我記得陽光在你發梢的顏色。你的頭發好柔軟,於是風都安靜了。像正午的時候,草原深處的小溪水,沒什麼大的動靜,滿溪汪著美麗的陽光,軟軟的就流過去了。
你向我伸出手來,陽光就在你指尖流過去了。你的手指甲修剪得不長不短,有兩枚的邊緣被咬得有點破,還有一根手指上,濺著新鮮的水果汁。
這些你也許不再記得,可是我會,永遠會,因為我把它寫成了我們的歌。
從此後我找不到你了,因為我們鬆鼠都是不認路的動物。可是如果你又一次、再一次,剝開柚子召喚我。我會來,把我們的歌唱給你聽。
——這是鬆鼠寫給我的歌。
我以為我在投食給它,結果卻得到了一首歌。
我鬆開手,柚子皮從我手指間掉到了地上。
小鬆鼠安靜的坐著,紅尾巴繞在身前,烏溜溜的眼睛安安靜靜瞅著我。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我一步步後退,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當我再張開眼睛時,小鬆鼠已經馱著柚子皮,重新消失在空調的洞裏了。我轉身就跑,跑了很遠,發現自己迷路了。
我再也不知道小鬆鼠的房間在什麼地方了。
我習慣性的把食指和中指放在牙齒當中去咬,才咬了一下,就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