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冰山與藍天的顏色是如此之美、如此之純淨,以至於人的心靈似乎都變得幹淨了,而且輕盈。人對自己這樣的幹淨輕盈有種不安全的感覺,像明明不會飛卻飄到了空中的生物,迫不及待的想抓住點什麼、信仰點什麼。
這就是所謂聖地的功用麼?是有人一到這裏,立刻痛哭流涕、虔誠皈依了,比血液病發作還要快。
而蝶笑花道:“神在那裏,人信或不信,與他一毫無礙。隻有自己內心空虛不確定的人,才會那麼在乎別人信不信他。”說到這裏,抬起眼睛問雲劍,“你現在可是害怕了?”
語氣非常輕柔,似刀鋒徐徐的掠過水皮。
雲劍道:“是的。你讓我跟她在一起呆一會兒吧。我怕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了。”
蝶笑花同意了這個請求,但是——“也許你見到她之後,寧肯不跟她呆在一起。”
宛留已經昏迷。她的呼吸很困難。她的臉色絕不算很好看。戎醫正在努力的救治她。被救治的那具肉體,很難說有什麼尊嚴,更別提美感。
雲劍凝視著宛留。
宛留也張開眼睛,看了雲劍一眼。誰也不知道這一眼裏,她有沒有認出雲劍。她的眼皮又落下去,整個人歸於無知無覺的狀態。
雲劍向蝶笑花長長歎息:“好的,你說對了。把我帶回去吧。”
“你們呆在一起也沒事。”蝶笑花道,“還可以把看守的力量集中在一處,更方便。”
宛留旁邊的堅固房間,就成了雲劍今晚的囚所。
雲劍走後大約一個時辰,宛留身邊隻留下一個頌經人了。能為她做的已經不太多,留多了人也沒什麼用了。
有一個醫生又走進來,給她做例行的巡察。正看到她床邊擺著一丸吃剩下來的藥,他看了看,忽然露出很緊張的神情,問那個頌經人:“誰給她吃的?吃多久了?”
頌經人恰好也懂醫學。
像北胡一樣,西戎人把醫藥和神恩雜揉在一起,巫與醫並重,是謂巫醫。這頌經人看了看藥丸,道:“我給的,有什麼問題嗎?”
醫生用戎語說了兩個植物的名字,懷疑這丸藥配錯了,對病人的病情反而會有影響。
頌經人持不同意見。
他們兩人在病人的床前做了輕微短促的交流,仍然無法達成共識,但願意在保留意見的前提下向對方展示充分的敬意和諒解,看看“神的旨意是什麼”——換句話說,也就是把爭議擱置,放任病人是好起來還是壞下去,他們暫時不插手了。
在無法決定誰的手用什麼方式插進去的時候,誰的手都不過去,這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決定。
醫生離開了。頌經人靜了靜,還是覺得剛才的爭執對他的心境有影響。他這樣的心情不配念經。於是他也離開了,去找另一個誦經人替代他。
宛留眼睫顫抖著。
她其實都聽得見。
她聽見雲劍來。她甚至還努力張開了眼睛看了雲劍一眼。但她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張開了眼睛呢?還是一切都無非屬於病重的幻想?
醫生和頌經人的爭執讓她覺得很煩悶。她認為這大概不是幻想了。如果什麼幻想能如此瑣碎無聊,那也太過荒唐了——不,這應該是真實的生活而已吧?
她忍耐著耳邊的聒噪,覺得身體漸漸的熱起來,像有很小的火苗舔遍她的全身。
其實那藥丸裏確實有某種藥草成份是出了問題的。對於一般高原反應患者,這種藥草像強心針,可以幫助他們盡快的緩過來;但對於鐮刀型血液病患者,這種藥草更像是奪魂針,讓患者更快的進入回光返照。
宛留發現自己身上充滿了溫暖和力量。她又可以睜眼、甚至坐起來了,並驚愕的發現旁邊一個人都沒有。一室攤了些瑣物,其中竟然有一把鑰匙。
有人把一串鑰匙遺落在這裏了。
宛留想起自己剛才看見雲劍,除了粗繩子捆綁,還有上鎖的鐐銬。這些人是真不放心雲劍哪!把他像雄獅一樣小心的束縛著。
宛留覺得麵上有光。
她小心的坐直身體,聽到外麵有喧嘩。
不知怎麼一來,頌經人還是跟醫生打起來了。對神共同的虔誠,並沒有能化解他們心中的恨意。
若要問哪個更可恨?遠在天邊的殺了你祖宗的人、還有撞了你一下的鄰人?你會更恨你的鄰人。畢竟祖宗和天邊都太遠了。而鄰人就在這裏,礙著你的眼、傷著你的心。
醫生和頌經人的扭打,吸引了很多人跑到他們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