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不願意談這個比解夢還要難的問題。多半談不明白,或許還會越談越玄,連我自己都會糊塗到裏麵去,分不清楚什麼是詩,什麼是夢遊,什麼是夢遊詩。自從夢遊症纏住我,在天地人間,我就再沒有真正醒過來,似醒非醒過F多半輩子。從1946年夏天起到現在,我已夢遊了四十六個年頭。這病症每年發作多少回,從來記不得。最初十幾年間,夢遊都發生在黑夜,我仍能享有完整的白晝。然而生命已被不知不覺分裂成兩個:一個屬於白晝,一個屬於黑夜。兩個我在外人看來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兩個我,相安無事,互不相見,各自在自己的世界裏活著,受難。白晝的我不記得夢遊的我,夢遊的我不知道有一個白晝的我。夢遊時,我從來見不到人,別人也從沒發現我在黑夜夢遊。因此,我話得正常,體魄出奇的健壯,我似乎有兩個生命。但是,近幾十年間,夢遊症嚴重起來,不但夜裏發作,還經常在白晝發作。
也就是說,兩個分裂的互不相見的我,漸漸地靠近,也許是生命臨近黃昏的緣故。但是仍然沒有完整地還原為一個惟一的我。我沒有清明起來,變得混混沌沌,恍恍惚惚,永遠也醒不過來。……我的夢遊詩,與一百多年前慘死在陰溝裏的美國詩人愛倫·坡的詩有點相似,詩的情境全沉在黑夜之中,沒有黎明、陽光和人。愛倫·坡的詩裏還有月光,我的夢遊詩裏連月光都沒有,是純黑的。但我比愛倫·坡似乎活得頑強些,我不靠什麼光;因為我自己的生命能發出螢光,一點點光,是從血液和骨頭裏升起的。上麵說的這些,我自認為大體上已經交代明白。誰曉得呢?或許還是在說夢話。
那就請原諒我吧!我的頭顱,這具生命的高峰,近幾年常常覺得立不穩,在搖搖晃晃。我真希望能變成一座斜塔 今天中午,我又夢遊了一次,但既無夢,也無遊,隻狂吼一聲。
撲到門口,還未奪門而出,就醒了過來,哪裏是醒,隻是眼睛望見了一點光。這幾年,我的夢遊世界越來越小了。
50年代,我能飛出生命的軀殼,一直遊走很遠很遠。不得不承認,我的不醒的夢遊之中真的已衰老(白晝的我和夢遊的我同時衰老)。我連幾步之內的門都撞不開,哪裏還能遊走到另一個世界?這兩年,詩寫得少,也是個衰老的旁證。
二
前麵說我的夢遊症是從1946年夏天開始有的。有必要談談。1946年4月,我是一個大學生,因參加民主學生運動,在雙中盆地的城固縣被捕。由於拒捕,腦袋被槍托幾乎砸碎了,並未見多少血,卻昏迷了好久。自此,腦袋變得木木的,沉沉的,仿佛灌滿鉛。夜裏常常驚醒,狂吼,越來越嚴重。1949年2月初,由老區進入北京城,到協和醫院神經科就診,幾個老大夫會診。我訴述了病的起因和症狀。大夫們說我的顱腔有淤血,壓迫神經,於是發作類似夢遊的症狀。要根治須開顱清除淤血。當時國內條件不具備。他們裏裏外外認真檢查了我的身體,認為我年輕,體質特好,淤血可以自行吸收,病情會緩解,但過程過慢,人要吃點苦頭。
這苦頭,就是長期的夢遊。我的命運不行,幾年之後,生命又遭到一次更深重的打擊,在拘禁中精神極度抑鬱,病情更為惡化,幾乎三五天就狂吼亂撞地發作一回。看管和審查我的人認定我一定有極嚴重的問題沒有交代。我訴述了我的病情,是過去的敵人把我的腦袋砸壞的。不信。後來,到醫院看了病曆,才知道我並非說謊。派法醫來治了幾回,不見療效。又過幾年,生活境遇得到改善,但病情並未緩解,夢遊病仍纏著我不放,使我成為一個醒不過來的夢遊患者了。我這子生癡癡地寫詩,追求的那個遙遠的藝術境界與夢遊中的世界竟然在冥冥之中毗連著,因而使我更加活得恍惚,分不清我是在夢遊,還是在寫詩。說我是在夢遊裏寫詩,在詩裏夢遊,都不算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