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六年來,捫心自問.我是很有幾分拚命的勁頭兒,心靈常熱乎乎地鼓蕩著、呼喊著,每遇到這種情況,就是再疲乏也要提起筆來。但使出十分的力,隻能寫出蘊貯在心靈裏的三兩分情愫。許多詩,常常寫了一稿、二稿、三稿,到底沒有寫成。我的書桌上就有一大疊這種不成形的詩,它們像一個個有生命的話體,還在頑強地顫動,牽動著我的心,但什麼時候能完成真是很難說啊!
回顧這幾年的創作情況,每年充其量隻能寫成三十來首小詩。或許由於年老血氣衰枯的緣故,心靈上很難再湧起年輕時代那陣陣的浪濤般的激情。現在寫詩,必須艱難地探人心靈的深處,穿過一層層結疤的和沒有結疤的創傷,穿過生活的激流沉落後沉澱的沙磧層,還有許多年來心靈上生出的某些鎧甲似的自衛性“抗體”,還有別的雜質,都必須把它們穿透,這才能汲取出一點一滴的幾乎凝為固體的姑且名之曰心靈的原汁。顯然心靈上不會再突如其來的出現壯觀的井噴了,隻能這麼一點一滴地汲取。我的創作近況就是這個樣子的。如果帶著這麼沉重負擔的心靈去感受現實生活,必定不能充分地創造出純新的東西。即使寫,也總帶著個人的弱點。這是使我非常苦惱的事。
現在寫詩,心情的緊張與不安的程度,幾乎與初學寫詩時無任何差異。每寫一首詩,都像是第一次寫詩,那些我苦苦探取的情境、意象、韻律,等等,對於我是完全陌生的,仿佛闖入一個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因此,每寫一首詩,就如開墾一塊塊生荒地那麼艱難,必須拚出全力去戰勝它。這種狀況,是反常還是正常,我說不清楚。我隻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成熟,越來越技拙,幾乎談不上有什麼寫作經驗與技巧了。在詩麵前,我永遠隻能是一個神態稚笨的挑戰者。
長久以來我就下決心寫寫生話了三十多年給過我酸甜苦辣的北京,1954年曾經與綠原相約寫過,當年綠原還發表了幾首,我卻一首也沒有發出去。這幾年我又想寫,這本集子裏收有幾首,還有一些半成品,但沒有再一首首寫下去。
集子裏更多的是那些人們常說的“紀遊詩”。這幾年,我跑了不少地方,不是到什麼地方都能寫出來,我不會用細膩的筆去冷靜地描繪那些美麗的山山水水,幾次到桂林,我就寫不出一首來,隻寫了一匹煞風景的華南虎。我寫不來精巧的或典雅的“風景詩”,隻有當某些大自然的奇特風貌與我的內心的某一點相呼應相撞擊,才能進發出感情的火星。大自然的奇特景象對我並非是常說的觸媒體。而是生命久久期望的邂逅和夢想。我總想在平凡的自然現象裏,捕捉一個個突破點或爆發點,寫出人(通過我)和自然和社會租曆史相融合的複合的情感。但這一點,很難達到。
最近有人問我現在創作上最苦惱的是什麼,我回答他說是如何直麵人生而不是回避人生,把此時此刻的生動而複雜的現實真實地寫出來。我發現當今許多恬躍的詩人,有一些是強者,但也有一些年輕的或年長的,痛苦地學會了回避現實向他們逼視的眼神,不少作者寫迂遠的懷古詩,自然詩。
當然,其中也能透露出些許對生活的愛憎,但總歸是側麵的折射的反映而已。我自己也有這個軟弱的表現。要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個致命點。如果說我還想最後向詩的天地衝刺一陣,隻能把全身心撲向火熱的現實生活,去到火焰中去捕捉火焰,去到大海中去捕捉浪花,去到探索者的心靈去捕捉時代的痛苦與歡樂。隻有這一個出路。
1985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