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胡風在他逝世前不久出版的三卷本《胡風評論集》的《後記》裏,有一段是經他一生對詩的不斷思辯和實踐而形成的論點,錄引於下:
詩是文學裏麵曆史最久的最重要的體裁。美學上的重要原則,許多是從這個體裁的實踐中提升出來的。五四文學革命最先衝鋒的也是詩。它是時代要求和群眾精神世界最敏銳的觸須。也許不妨說,任何時代思潮的動向幾乎總是首先從它開始的。這裏應該補充說明,我受的不是《湖畔詩集》和《春之歌》所有詩人的影響,而是其中的潘漠華和應修人(休人),還有後來魯迅介紹出來的殷夫《白莽》的影響。他們後來都犧牲了。他們的所作都是純粹口語的無腳韻無固定格式的自由詩。我以為,隻有這種詩體最能表現最新最先進最深摯的人民(尤其是青年)的欲求和感情。後來,在別的詩人中尋求的就是這樣的作品。
從以上的引文,我以為可以引申出至少三方麵的含義:
一、胡風一生堅持魯迅開拓的戰鬥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精神,反對形形色色的背離時代要求和人民思想感情的詩歌創作傾向;二、胡風熱誠關注和推動我國新詩的健康發展,以及他本人半個世紀以來鍥而不舍從事詩歌創作這一事實,是探究他的文學理論(特別是有關詩的觀點)形成的契機之一;三、在胡風編輯刊物和叢書時,所尋求的詩作是和他的詩的美學觀基本上相一致的,因而在客觀上逐漸顯示出了一個創作風格相近的詩歌作者群。
在我國新詩的發展史上,胡風所起的積極作用是大家所承認的。他的有關詩和詩人的論述文字,有很精辟的見解,基本上已收入《胡風評論集},建國後寫的部分還沒有全部整理好。胡風在逝世的前幾年中,對於他的詩作的出版問題一直掛在心上,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提起這件事。編選出版胡風的詩作,不僅可以了解作為詩人的胡風在詩歌創作上的成就和所顯示的特色,還將有助於研究他的文學觀點與創作實踐之間的某些聯係。詩歌最能流露出一個作者的思想情操和個性,這一點在詩人胡風身上表現得是很突出的。
胡風的詩歌創作活動,從二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經曆了整整半個世紀。盡管由於種種原因時斷時續,有許多年還被迫停筆,但詩情始終跟他的心靈一起搏動著。他的詩直抒胸臆,多半帶有一些自傳的成分。1937年1月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野花與箭》,主要收輯作者1925年到1929年“悲壯的少年時期”所寫的詩作。在尖銳複雜的革命鬥爭中,“先天不足的理想主義者”“徹底地戰敗了”(引自《理想主義者時代的回憶》,下同),流露出一些傷感乃至幻滅的情緒。經過“艱辛的搏戰”,在1928年1月寫的《寒夜》一詩中,終於有了覺醒和追求:“在昏迷錯亂中,有了親愛的友,也有了仇恨的敵。”痛苦地結束了他的人生追求和詩歌創作的第一個時期。
1937年7月,抗日戰爭一爆發,胡風被卷入了血與火的熱潮中, “喑啞了多年的咽喉突然地叫了出來。”
(引自《為祖國而歌·題記》)在激憤中他創作了《為祖國而歌》,《血誓》、《海路曆程》等詩篇,這是胡風從事詩歌創作的第二個時期,詩作的基調是高昂而深沉的。寫於1942年的《海路曆程》是“一個故事的第一章”,寫一個中國少女在日本東京的艱難而悲壯的經曆,故事沒有接著寫下去。蘊積在詩人心靈深處的許多難以忘懷的曆史感受,又經過將近十年的心血淘洗和凝聚,以更為宏大的情境抒寫了包括五個樂章的長詩《時間開始了》。可惜由於篇幅的關係,這部胡風生前最惦記的長詩未能編人本選集。
《時間開始了》揭開了胡風詩歌創作的一個新階段的序幕。他懷著對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祖國的純真的情愫,抒寫了一曲曲充滿感激和幸福的讚歌,獲得了他的人和詩的真正的青春。50年代初,他常常被詩的激情所燃燒,徹夜不眠地進行寫作。
1955年之後的二十多年中,胡風在毫無寫作的條件下,以口誦方式自度了千首以上的“韻語雜文”,以強者的信念,抒發了他不可壓抑的情感。這些不同尋常的詩,有一部分後來憑記憶錄存下來,但是絕大部分由於作者患腦病而遺忘,這是十分使人惋惜的。
我們期待著,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到一部完備的胡風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