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重的詩人天藍(1912-1984,原名王名衡),久患肺心病,長住在醫院裏。他去世前幾個月的一個上午,給我打來電話,用沙啞而有力的聲音一句一頓地說:“……醫生要為我傲氣管手術,生命能得救,但我的聲音多半要從人世間消失了。”他感慨萬端,像朗讀一行詩似的,又說:“你此刻聽到的聲音是我最後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這兩天,我不斷地給老朋友們掛電話,我的聲音向大家告別,僅僅是聲音,不是生命……”詩人哽咽地講不下去了。我在電話裏對他說:“寫詩吧,你的詩是世界上消失不了的聲音。”他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聽到他的一陣哮喘,他說:“寫詩,好主意,好主意。”他喘得再講不成話了……從此,天藍的聲音從人世間永遠消失了。四十多年前,天藍寫過一首感人至深的長詩《隊長騎馬去了》,當時我是個中學生,我們幾個熱愛詩的朋友,立在蒼涼的隴山頭,不止一次地朗讀過這首時代的哀歌:
隊長騎馬去了,騎著馬過黃河去了,一個月還沒有回來。
這開頭三行詩的悲壯的氣勢就沉重地壓在了我們的心頭上。這首詩伴著我度過了戰爭的年代。我懂得了什麼樣的詩才配得上稱作時代的命脈與旋律,什麼才是大氣的詩和時代的強音。騎馬的隊長被奸人謀害了,但他的高大的形象永遠矗立在人間。悲劇往往會重複。詩人天藍的命運與那位英雄隊長的命運竟然有如此的相似,他沉默了與死亡相差無幾的二十多年之久。正當可以繼續高歌的時候,卻失去了聲音。
他和他的詩,仿佛也在一個淒苦的黃昏騎馬過黃河去了,再沒有回來。《隊長騎馬去了》真正地成了詩人天藍命運之曲。
我永遠記得他向我告別的最後的聲音,那麼悲壯而充滿信心。我相信,曆史不會遺忘天藍和他的詩。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