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附錄(2)(1 / 2)

牛漢:我所謂的“第一義的詩人”,指那些表裏一致堂堂正正的真誠而純潔的詩人。這樣的詩人很少,可以說是一種理想。帕斯捷爾納克大概算得上,還有裏爾克。有的詩人人不怎麼樣,但寫詩很虔誠,在詩裏淨化自己:二者的區別不那麼清楚,不能非此即彼絕對化。

曉渡:仍然是在這篇文章裏,您對布羅斯基引用的蒙塔萊的《終結》一詩表示了強烈的興趣,並認為詩中寫到的“傾盆而下”和“充分燃燒”是一個意思;可是詩歌作為語言藝術又極為講究節製和蘊藉,這裏似乎存在某種矛盾。您怎樣看這種矛盾,創作中又是如何把握的?

牛漢:所謂“傾盆而下”、“充分燃燒”並非指一瀉無餘的瘋狂狀態,而是指詩人調動他全部的生活和文化積累來寫一首詩。隻有無所保留才能充分燃燒,說到底是一個境界問題。一首平靜的詩是燃燒透了的平靜,這比暴烈還難。

有時一首詩看來直白透明,實際上醞釀了許多年。我寫《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最初是從小時家裏做醉棗的過程得到啟發的。做醉棗要把剛發白的棗摘下來燜在罐子裏釀製,強迫它們變泡變紅。這種成熟是一種不自然的成熟,恰好和我的生命經驗相符。早在幹校時我就想寫這首詩了,但一直寫不好。最後寫出來很平靜,但其中蘊涵著幾十年的苦難,心都被痛碎了。寫詩難,難就難在要創造一個貼切的具象,還要把握好節奏、色彩,讓它活生生地、而不是概念式地、或闡釋性地呈現。這時就有一種“連根拔起”的感覺,“傾盆而下”、“充分燃燒”的感覺。當然還是會有保留,正如畫家要“布白”一樣,詩也不能寫得滿屯屯的。

曉渡:詩壇上往往稱您為“汗血詩人”,這恐怕與您把自己的書房稱作“汗血齋”有關。您還寫過一首《汗血馬》,一般認為那是您人格的寫照,是這樣嗎?

牛漢:“汗血齋”是我在於校時給我的住所起的號。那時我和兩條狗住在一起,又髒又臭,狗都比我幹淨。我老伴對這個號頗不以為然,但誰也把我沒有辦法。對我來說,“汗血”是最神聖的東西。鷹有汗血鷹,馬有汗血馬,人有汗血人。我重體力勞動十多年,流了不知多少汗,身上到處都是血口子;我就這麼一身血汗,像牲口似的不停地奔跑。我覺得詩和人是一致的,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要談論“第一義詩人”的原因。也許我強調得太過分了,太粘著於苦難了;但我無法忘記。我就是這麼一個過渡人物,請上帝原諒。活一輩子誰不願意快活些!

是的,這一輩子,活也活過來了,死也活過來了,總算活得還是個人。

曉渡:《夢遊》顯然是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您曾在《我的夢遊症和夢遊詩》一文中談到過,夢遊和寫詩對您差不多是一回事。可一般都認為您是個極具現實主義特質的詩人。您怎樣看這個問題?

牛漢:我是很看重現實、現實感;但對超現實的東西也很能理解。聶魯達的《馬楚·比楚高峰》有超現實意味,同時又很結實,像是用石頭壘起來的。我從中學到很多東西。

用“現實主義”來概括我的詩,尤其是近五六年的詩,是太簡單了。當然,我說的是那種有固定含義的“現實主義”,也可以有很寬泛的理解。同樣,不管我的詩有多少超現實色彩,也不意味著我信奉超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是從現實起飛的:而一首飛起來的詩,任何“主義”都無法限定它。

曉渡:作為一個詩人,您最討厭的是什麼?

牛漢:我討厭固定,討厭規範,討厭被歸於某一不變的旗號之下,比如總說我是“七月詩人”,仿佛這已成了我永遠的身份。所以我說我身上有遊牧民族的特色。遊牧就是拒絕定居,永遠尋找水草最豐美的地方。

但我最討厭的還是“通過(某首)詩表現了什麼”這種邏輯。它把詩的語言降低到奴隸的地位,僅僅當成一種工具。

語言和詩人是平等的互動的。一個詩人找不到語言隻能表明他愚蠢、無能。

曉渡:您曾用“生”、“生成”、“母性的虔誠”等字眼來描述您創作時的語言感受;在談到作品的修改時,您又說您“希望改得盡可能顯現出那種原生的狀態和氣息”。這些都是至為中肯的經驗之談,您能就此舉一二創作實例嗎?

牛漢:我的那些說法,有的人可能不同意,但至少我是那樣體驗的。所謂,母性的虔誠”是說一首詩從醞釀到誕生的過程,仿佛一個自在的生命。比如我寫(麂子),最初沒有最後一句“哦,麂子/不要朝這裏奔跑”。這句詩似乎出自上帝之手:不是我忽然想起來的,而是詩到了這一步,必須寫成這樣,否則就背離了詩。事實上,這隻麂於是被打死了,我是懷著悼念的心情寫這首詩的,我不願承認它的死,它太美了。散文《少年和螢火蟲)與此類似。本來這是在鹹寧時的一段往事。一個少年曾對我說,螢火蟲忽閃忽現,你怎麼也拍不到它。我說這麼美的東西,你怎麼忍心拍死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