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誤釋及認同:複義、氛圍及詩歌翻譯(1)(1 / 2)

——兼評《西風頌》的兩個中文譯本

雪萊是天才,《西風頌》則係英詩翹楚。問世以來,注家蜂起,譯家鹹集,角度不同,解詁迥異。原因在詩有文化、美學及語言三個層次的複義性。文化複義性指原詩表層即可感知的文化要旨,又指積澱於詩人心底而訴諸文字所體現的豐厚的民族記憶——所謂“集體無意識”;美學複義性指詩人抒情狀物因選用不同的意象以構成不同的意境而呈現出的藝術多重性;語言複義性指在字、句、篇各個層麵上所體現出的語義複解性。

詩分字(詞)、行、闋、篇,每一個層麵上都會有這三種複義性同時並存,而後形成詩人刻意創造的藝術氛圍(意境),解詩譯詩難,就難在這裏。

《西風頌》很典型,很難解,很難譯,其原因正在於此。

迄今,在中國,此詩諸家譯本並存,各有成就。其中最突出者當推江楓先生【1】,近又欣逢友人曹明倫先生的譯本【2】。因對此詩素有興趣,與原詩及兩種譯本比較之下小有心得,故筆錄於後,就教於方家。目的有二:一想通過詩歌三複義性說明詩歌解詁及翻譯應有的正確方法;二想說明我們在此詩的闡釋、理解及翻譯方麵,就該詩的三複義性來說,迄今已取得了多大的成就。

雪萊生前,人雲“思想荒誕,品質惡劣”,“淺薄而傲慢,冷酷而自私,殘忍而怯懦”【3】;死後,愛妻鐫銘文——Cor Cordium(眾心之心),評論家譽之為“不羈的精靈”。

其詩亦如其人,褒貶不一:生前,人雲“完全不知所雲之處比比皆是”【4】,《被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被某雜誌譏為“枯燥乏味的一派胡言”【5】,是“這位說夢癡人胡謅出的窮極無聊的蹩腳貨”【6】;死後,人或曰“天才的預言家”【7】,或曰“其精美程度勝過莎士比亞;沒有一個詩人能和他相比,沒有一個詩人能超越它,他的那些短詩,也許可以大膽地說,是英國文學中最美的精品。”【8】人與詩構成的複義性最終積澱為詩的多重複義。褒之,則可說,具有豐富的內涵,因此獨具豐采,“影響了所有繼他而起的一代又一代英國詩人”,“給那個時代的詩歌文學打上了最後的決定性印記”【9】。貶之,則可說晦澀難解,猶如迷宮,層層迷霧讓人難解究裏。

因此,複義的雪萊創造出了英國文學史上最具豐富內涵的傑作《西風頌》。從文化複義來看,這首詩在表層所呈現的是秋風(即西風)的偉力,及詩人渴求無限並與秋風合二而一的強烈期冀【10】,而在深層卻有一種神話原型作為代代相傳的民族記憶在述說著一個亙古不滅的故事:風即精靈(Wind is spirit)。它喚起雷雨,掀起波濤,長空霹靂,所行處摧枝折葉,破壞一切又維護著生命。初民相信風生有因,風生有根,它起自天的四角,住在山上,住在峽穀裏,稍有驚動即會刮起狂風,電閃雷鳴,下雨結冰,因此先民們崇拜它,敬畏它,這幾乎是史前山地初民們的普遍認識。這個原形作為遙遠的記憶已積澱在幾乎所有民族的文化深層裏。雪萊浸淫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熟諳並了解其底蘊,一見秋風乍起,心有所動,不經意間記憶之門大開,便將秋風與風靈相連,自己與秋風合一即可化為風靈,不同樣可以達到無限,具有磅礴的偉力?

因文化複義而調遣各種有關的意象,鋪排環境,烘托氣氛,遂造成一個獨有的意境(抑或氛圍),讓各個要素形成超越原詩整體結構的美學體係,便有了美學複義。風之於精靈,精魂之於法師,米娜娣之於“風婆”,落葉與秋風,亂雲與風浪,驚濤與風暴,所有這一切既可獨立,又超越了自己,經過合理的鋪排便彙成一股宏大的氣勢,足以再現那個遙遠的神話,不滅的記憶。此係深層美學意義,經與現實相連,便有了詩人與精靈、與風靈、與落葉、亂雲及湧浪之間的契合;同氣相求,同聲相應,這便可以與西風橫掃落葉催促新生,與西風信步天庭,傲視天涯,與西風湧起巨浪,讓滄海橫流開道,獨步無垠。於是,詩人、西風與風神名則為三,實係一體,何愁無限不在,偉力難逮?

然而美學意義的產生,文化複義的再現與升華都必然靠詩歌詞法、句法獨具特色的遣用、鋪排。表麵是一串串符號序列,實則蘊有豐富的涵義。於詞法,此詩幾無一字不與風——靈相聯係,於句法,此品聲勢磅礴,言健氣雄,結構複雜,呈現出鏗然的節奏,宏偉的格律,似有風神貫遊於其中,氣韻流走,生氣昂揚。正是靠著該詩三複義的有機合成才有了《西風頌》這英詩翹楚,天才的精品!

簡而言之,此詩文化複義悠深醇厚,美學複義渾然天成,語言複義旨近義遠,遂成就一種雄渾、蒼茫、磅礴的“氛圍”。這是一種“意境”,自成高格,翻譯自當取法乎上,譯氣為勝,以“雄渾、蒼茫、磅礴”之筆調、筆力、筆勢出之。否則,永恒的雪萊,一顆不羈的精靈就會在我們手中死去,譯品自然了無生氣。

以此為基礎,現在讓我們來檢點一下江、曹二位先生的譯文。

毋庸置疑,這是兩個迄今最有特色的譯本,因為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創造性地再現了原詩的豐富內涵,在文化、美學、語言三個層次上比較成功地合成了一種與原詩相似的“氛圍”,因此代表著我國在這方麵的較高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