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察曆代有關興之定義,可見興之“興起”全在“感”“物”二字。宋胡寅《與李叔易書》引李仲蒙語雲:“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無論觸物還是感物,既然可以起情,就說明“感觸”之物絕非天然之物,相反卻是人作為認識主體通過命名以後予以體認的、由語言抑或象語建構的物,換句話講也就是“稱名取類”
所指涉的物。命名旨在切分現實世界,通過語義在語言實體和物理實體之間搭起一座橋梁,使現實世界最後成為語言建構的世界。對此莊子顯然具有深刻的認識,《天下篇》雲:“接萬物以別宥為始”。這裏的“接萬物”不妨作“感觸萬物”理解,其前提是“別宥”。此詞又見於《呂氏春秋·去宥篇》。“宥”字,畢沅訓為“有所拘礙而識不廣也”,猶言“蔽”耳,大意為“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韓愈《與孟尚書雲》),說明“別宥”是“要自胸中無滯礙”,而要做到這一點,“舉類以取”然後通過命名對萬物予以切分體認,這才是關鍵。這樣一來,我們所感觸的萬物實際上就是“別宥”以至命名以後所形成的物,而絕不是天然的混沌未開之物。當然“觸物”之“觸”必是有意而為之,其間蘊有主體的投射行為,不過這裏至關重要的卻是“觸物”之“物”既與物象有涉,卻多表現為象語,其中含有無數的滄桑巨變,終而凝結為文化記憶,代代相傳,成為“集體無意識”,一有外物觸發,即可“起情”而興之。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以少總多”式的詩性智慧在這裏則主要是通過“少”的興象(包括物象和象語)包容深刻豐富的文化價值而得以體現的。正如包恢所雲:“如草木本無聲,因有所觸而後鳴;金石本無聲,因有所擊而後鳴;非自鳴也。如草木無所觸而自發聲,則為草木之妖矣;金石無所擊而自發聲,則為金石之妖矣。聞者或以其為鬼物,而掩耳奔避之不暇矣。世之為詩者鮮不類此。蓋本無情而牽強以起其情,本無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觸而此乘之,彼有所擊而此應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詞愈工而愈拙,無以異於草木金石之妖聲也。”這段話實際上已經將上述各層意思悉數囊括,是為至語。
傅慶生先生曾有要言雲:“人之內發者曰情,外觸者曰感,應感而生,是曰興會。逢佳節而思親,赴荊門而懷古,窺鬢斑以書憤,凝露白以相思。興之所至,適逢其會,發為詞章,便成佳構。”(《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可見興的本質在“會”,先有“外觸”,後有“內發”,二者“應感而生”,遂有“興”之“興起”。不過,“外觸”的前提是要有主體“稱名取類”以後所建構的外物,而“內發”之情溢於言表則必然訴諸“以少總多”的象語,“觸物起情”便意味著同時激活物象和象語,而“應感以生”則是物象和象語作為興象由“象下之義”——所謂種族文化記憶予以驅動的結果。所以宋人邵雍雲“興來如宿構”,(《談詩吟》,《伊川擊壤集》卷十八,《四部叢刊》本)興象集物象與象語於一身,其中又包容了豐富的文化內蘊,作為文化母題稱作“宿構”是為至語。從發生學的觀點來看,這種“宿構”是因為“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係辭上》)的結果。“擬諸其形容”意在“舉類以取”,而類取始於“別宥”,其主要手段就是“命名”,用以擬“天下之賾”,分宇宙萬象,遂使類取與命名結合,而對萬象紛呈徑直取象,再以象語名之,以“共象總殊象”。但是,象語的生成受製於詩性智慧“未嚐離事而言理”,在章學誠看來,這是因為“事有實據而理無定形”(《文史通義·易教上》),無形之理須據“實”而生,因之象語之中必然包孕著眾象共享之理據,所以《係辭上》才會斷言“象其物宜”,這無疑是凸現了象語作為文化母題的原始語義架構功能,因為象語的功能是“象征”,其對象當是“物宜”。“宜”字《禮記·禮器》孔穎達疏訓為“義也”,它如《國語·晉語》韋昭注、《文選·東京賦》薛琮注也均作此解,另有《爾雅·釋詁》訓為“宜,事也”,可見“物宜”當指“物象之義據或事理”,因此“象其物宜”即應解作“以象語象征物象之義據或事理”,而發生學意義上的義據或事理原本就是眾象“舉類以取”之後為各類物象所共享的文化價值,也就是皎然《詩式》裏所說的“象下之義”。這種價值係統經由曆史的流變積澱為種族記憶,統統係於象語之一身,終而成為“宿構”——興的重要載體。可以說一個象語恰似一處古跡,而興象尤如考古,興象者觸物起情即如觸發深契於象語之中那遠古的記憶,靈魂在古跡中探幽訪勝,便勾起了曆史的漣漪,掘開了其中的文化價值,當下之物象觸發當下之情感,卻又寄托於積蘊深厚之象語,遂使古今唱和,情景交融,是謂“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