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多夢的人,夢醒之後什麼也記不得,因此我絕對不是個擅長說夢的人。然而。有三兩個童年的夢。幾十年來卻不斷地夢了又夢,而且夢境越來越完美,仿佛我有第二個生命活在夢中。弗洛伊德把這種夢叫作“經年重複的夢”。有一個不朽的童年的夢,異常的神奇,也許全人類隻我一個人做過這個夢。在這個夢中,我變成一個掃霽人兒,在烏雲密布、騷動著雷電暴雨的天地間,不停地揮動一把掃帚;我——掃霽人兒,要把天空清掃得明明淨淨的。
我的故鄉在雁門關內的滹沱河上遊地帶,那裏三五年多半要遭一回旱災。可是,一旦陰裙連綿或下幾場暴雨。野性的滹沱河便從雲中山脈滔滔而下,我家租的那幾畝河灘官地(多半種高粱),就被衝得顆粒不收。祖母隻要聽見滹沱河從遠方呼吼而來,便立即在昏黃的油燈下(奇怪,洪水多半探夜來)。製作一個小小的掃霽人兒。她把我從夢中喊醒,大聲說:“大河發水了!”我光身子登上梯子,把掃霽人兒懸掛在房簷下。也許由於有風,也許因為我的手抖動不已,我覺得那個掃霽人兒真的是個活潑潑的精靈。因此我深信她能夠把天掃霽。我當年以為她既然穿的是花衣裳,一定是十女的。
掃霽人兒像城裏開當鋪人家的媳婦,穿花襖花褲,頭戴一頂玉米皮剪製的草帽,手裏拿一把掃帚(隻有鬆鼠尾巴那麼大小),樣子十分的可愛。在閃電劈來的一瞬間,我看見那掃霽人兒在空中播播擺擺,真的像是在不停地掃著什麼。祖母雙手合十,喃喃地禱告著:“掃霽人兒,掃霽人兒,快快升上天去掃雲,使壞了掃帚再給你換一把新的!”
盡管掃霽人兒在空中搖搖擺擺地掃雲。雨仍在嘩嘩地下。我覺得掃霽人兒雖是個精靈,畢竟是個秀秀氣氣的女的,她掃得太苦太累。夜裏。我清醒地做起了夢,我變成掃霽人兒,忽忽悠悠地飛進了黑古隆冬的天空深處。我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不停地用我家掃場院的那把大掃帚,向黑的雲天揮掃著。我看見又黑又重的雲,一塊一塊被我掃落到下界。謔,我居然掃出了幾顆亮晶品的星星。我更加信心十足地揮掃著。突然一個炸雷轟得我翻了幾個跟頭,我死死地掘著掃帚不鬆手。我相信雲一定怕掃帚。我終於把虛張聲勢的一群雷掃走了。原來雷是幾大塊黑油油的石頭在互相撞擊,撞出的火星就是下界看到的內亮閃亮的閃電。我不停地揮掃著。在我麵前,黑雲一塊塊地墜落下去。但是我覺得雲還是那麼密不透縫,還是那麼森森嚴嚴。雲像是千萬匹黑色的野獸向我撲過來。如果沒有掃帚揮動。我早已被雲一口吞吃了。我畢竟掃出越來越多的星星,還有幾處天空露出了一點微微笑的藍色。遠遠地我看見那個穿花襖花褲的掃霽人兒正在遠遠的天邊橫掃著雲,黑黑的雲塊在她身邊向下墜落著。我想朝她喊一聲,卻喊不出聲音。一個炸雷擊中了我,我覺得我被炸得粉粉碎。人已粉碎,我居然還能看見我手裏的掃帚被電火燒著,如彗星般劃過天空,我鳴嗚地哭了起來……祖母把我推醒。說:“你哭什麼”我說:”我把掃霽的掃帚丟了!“祖母知道我做夢,笑著說:”你又不是掃霽人兒,丟了就丟了吧!“我說。”我夢見我變成了掃霽人兒,我還要去掃霽!“我哭得更傷心。窗外,雷還在狂暴而示威地轟響,雨還在嘩嘩地下。我對祖母哭訴著,”我還要回到夢裏去!和掃霽人兒一起掃霽去!“後來,每當陰雨天氣,我就在夢裏變成掃霽人兒。
這個掃霽人兒的夢,我還沒有做完,說不清哪天夜裏,我還要進入這個神奇的童年的夢境。這個夢所以做不完,是因為它深深地潛埋在我的心靈深處。讓我不斷地去夢它,親近它,把夢中和夢外的黑沉沉的雲天掃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