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荊棘和血液——談綠原的詩(1 / 3)

談到綠原的詩的風格和幾十年來的演變,很難三言兩語講明白,我往往無法滿意地答複人們提出的各種問題。我的不少朋友(大半也是綠原的熟人),常常談到綠原的詩,但似乎沒有誰能夠對它概括出幾條確信無疑的見解。多數情況是,激動地談了不少。最後卻感歎地說:

“嗅,談不好啊,他的詩很不一般,真應當認真地研究研究。”這些年,特另Ⅱ是近兩三年,由於個人的偏愛和各方麵的需要。我經常研讀和思考綠原各個曆史時期的詩,他的幾本詩集一直擱在我的床頭。有時我還抽冷子向綠原本人提問一些讓他不能回避的疑難問題,關於他的不幸的家世,困窘的童年生活,在跌宕險惡的寫詩的道路上他如何進行探索和拚搏,以及其他許多敏感的問題。譬如我問他:“你有過幸福嗎?”

“沒有。”

“我看,你的詩裏從來就沒有過甜蜜的素質,你同意嗎?”

“是的。”

“大概寫《童話》的那兩年,是你幾十年來生活和心境最單純和平靜的時候。我這個看法符合事實嗎?”

他遲疑了一會兒說:“可以這麼說。”

我的難題,都…得到盡管簡單卻很明確的回答。他是朋友中最會解答問題(甚至迷語)的一個人。

但是直到此刻,我仍然沒有多大的把握,把綠原的詩以及他走過的漫長的不平凡的道路,用通俗的語言說得明白無疑。

應當說,在這個世界上,我算是比較了解綠原的。真奇怪,他常常引起我的許多幻覺我有時異想天開地把綠原比作蝸牛,在他瘦削的肩頭,背負著沉重的家族和蹇滯的命運,同時膽怯地伸出柔軟的觸角,觸角的尖端閃爍著探索的眼睛;他默默地爬行在荊棘上,泥牆上,陡峭的岩壁上,高大的樹幹上,留下一道道自下而上的乳白色的足跡,那就是他的生活的曆程和發光的詩行。我還想象他多麼像一隻外形不很雅觀的穿山甲,向高聳的大山鑽探——他和它至步在性格上有相似的地方。有時又忽然覺得他或許更像一隻鷂鷹,翱翔和盤旋在風雲變幻的高天,偶爾撲向大地,一瞬間,捕獵到一首首很難逃脫他銳眼和利爪的帶血的詩篇。有時還夢幻般覺得,他似乎是一個深深的奇異的湖泊,九級風暴都吹不起一絲漣漪。麗更多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遠遠地奔跑在我的麵前。我聽見他的喘息,聽見他重重地摔跤子的聲音。他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閃動著。在他走過的路上,我看見他滴下了燃燒的鮮血和寶石一般晶瑩的汗珠,和因摔倒而印在泥濘的大地上的莊嚴的人形。但他畢竟是一個詩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詩是荊棘,不能插在花瓶裏;他的詩是血液,不能倒在酒杯裏。”

大約是去年夏無,我跟他不止一次談到他的詩。我說,從《童話》到《又是個起點》,到《集合》,到《從一九四九年算起》,一直到前幾年寫的《重讀(聖經)》,在藝術領域的探索中·他幾乎呔來沒有停頓過,總是在蛻變著。他在探索和拚搏中前進著,他的每首詩的境界,從來沒有和另一首雷同或相似的。路盡管彎曲,卻沒有重複過;他總是向前拚命奔跑,不回顧,不徘徊。他很步向人談他的過去。不論是他的詩還是他的生活,不論是他的成功還是失敗。最近有來訪者問到他這些年的遭遇,很希望他談談,他總是笑笑說:“這是盡人皆知的,不必再提了。”

他寫了《童話》之後,不少人耽心他會沉溺在美麗而虛幻的憧憬中,一旦走近嚴酷的現實生活,很有可能出現恍惚甚至暈眩的狀況,因而會潰敗下來。事實是他的確經常患有暈眩症(生理上的和心靈上的),但他並沒有潰敗——然而,每走一步都得忖出多大的代價啊。三十多年前,熟悉綠原的人和濤的路翎,在一篇短論《關於綠原》中就說過:“我以為,綠原是屬於這一類詩人的,他們是有向複雜的現實生活搏鬥,與現實的人生並進的,堅韌的內在力量。”又說:“綠原不是永遠固執地守著一個堡壘的人們,他們隻能歌唱特定的東西。綠原,在他遭遇現實的曆史的一切的時候,他自己倒似乎是常常敗北,撤退的,於是他經曆了真正的戰鬥。他再衝鋒,他的堡壘就隨處皆是了。他的性格不是天生的堅強和爽朗,他的性格是付出了代價而明白了自己底和曆史、人民底命運之後的堅決,生活的痛苦使他常常更堅決。”這些中肯的評論,到現在都沒有失去它的切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