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我到過兩次桂林。每次歸來,有幾十友人總要同:“老兄,寫了幾首風景詩?”我說沒有寫,他們都不相信。他們說,桂林的山水那麼美妙,怎麼會無動於衷呢?不寫詩對不住桂林。是的,每當航行在碧青的漓江上,兩岸拔地而起的青嫩的山峰,山的顫動的倒影,蔥蔥鬱鬱的竹篁,還有那煙雨迷濛的水墨畫似的情境。著實把我深探地迷住了。但是,當時與過後,我並沒有萌生過寫風景詩的念頭。我曾就這個事實與綠原談論過。我對他說,在美麗的山山水水麵前,我寫不出詩來,我沒有描畫純淨的自然美的情緒。我的心靈似乎更容易被那種美的境界和大自然中某些能夠引人震驚的、在困境中堅毅不屈的現像或生態所觸動,除開於個人氣質的因素之外,還由於不善於純客觀地描繪事物,寫所謂的“自然詩”。如果主客觀之間沒有某種機緣,我是無法憑借冷靜的技巧寫一行詩的。綠原去過桂林,也沒有寫出一首讚美漓江風景的詩。但有不少詩人,遊一趟桂林或黃山,可以寫出十幾首,幾十首詩,他們寫柳煙、細雨、漁家姑娘、碧流、翠峰。我佩服他們這種捕捉詩情畫意的本事。我去過黃山,遊得也很暢快,登上天都峰,目睹了雲海日出,卻隻寫了一首短詩《昆蟲的歌》。我在詩裏說,黃山是“人的聖地”,也是“昆蟲的聖地”到過玲瓏剔透的鼓浪嶼,寫了一首《生命》,我歌頌了一株在巨岩的頂端困厄與頑強地生長著、姿態蒼老而佝僂的椿樹。我認為,對一個詩作者來說,他們應當寫出與眾不同的“特殊”的情境與形象,他寫的詩誰也無法摹仿,而且他自己以後也無法寫第二首相似的詩。這種產生詩的特殊的情境與機遇。不能無中生有地虛構。當然,這隻是我的看法,不能強求於別人。
一九七三年六月,我第一次去桂林時,寫了一首《華南虎》。連我自己事先也沒有料到竟然寫了一首大煞桂林風景的老虎詩。老虎,接它的氣質與形象,很難與桂林山水聯係起來,但是,我卻以忿激的情緒寫了一隻體態並不出眾的虎。有生以來,我多次見到虎。那些虎。比桂林的這隻華南虎,要威武得多。一九五一年,在齊齊哈爾見過一隻囚放鐵籠不久、狂吼不已的東北虎,在北京動物園見過不下三五隻老虎。但都沒有動過寫虎的念頭。前麵說過,我的氣質不是喜歡寫壯美的事物嗎?為什麼沒有寫狂吼如雷的東北虎?一般說,我這個人對生活的感應還不算遲鈍,但讓我冷靜地耐析我當時的感應,使之理論化,確沒有這個本領。我隻能盡量真實地寫下當時形成詩的經過。
冷靜地想想,一九七三年的當時,我如在另一個地方,遇到老虎,不見得能寫出這首《華南虎》,桂林動物園的這隻虎,給我的靈魂以震驚的是它的那幾隻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還有牆上帶血的抓痕,一下子把我點爆了起來。當時,我在湖北成寧文化部幹校,絕大部分學員都已回京或分配到別的城市。我是屬於步散不能入京的“分子”之一。不待說,情緒是異常沉重的,那天,桂林的天氣燠熱難當。我和兩位同伴坐在幾棵夾竹桃樹蔭下一條石凳上休息。——桂林的夾竹桃不是盆栽,它是高大的樹,有三四丈商,滿樹粉紅的花朵,發出了我熟悉的甜甜的氣味,否則真難相信它就是夾竹桃。對麵是桂林動物園,由於無聊,我們走進園內。炎炎如火的陽光,蒸烤著一個個鐵籠,裏麵大半是蟒、蛇,還有幾隻猴。在最後一排鐵籠裏。我們看到了這隻華南虎。正如我在詩裏寫到的那樣,它四肢伸開。沉沉地睡著(?)。我看到血淋淋的爪子,破碎的,沒有爪尖,最初我還沒有悟過來,我記得有人告訴過我。動物園的老虎,牙齒、趾爪都要剪掉或鋸掉。這隻虎,就用四隻破碎的趾爪,憤怒地絕望地把水泥牆壁刨出了一道遭深深淺淺的血痕,遠遠望去像一幅絕命詩似的版麵。我立在鐵籠外好久好久,我想看看虎的眼睛。人的眼睛是靈魂的窗子,虎的眼睛也應當是靈魂的宙子。但它始終沒有轉過臉來。這四隻虎爪已經足夠使我的靈魂感到慚愧。我想,從遙遠的長江南岸來桂林,原隻是想在大自然無邪的懷抱中解脫一下,現在我居然還作為一個觀眾,有興趣來欣賞被囚禁的老虎。我沒有老虎那派不馴的氣魄,不但自慚形穢,而且覺得心靈卑劣,於是,匆匆離開,我並沒有聽到虎嘯,但企待著一九五一年在嫩江岸上聽到過的東北虎那樣的怒吼。我從來沒有聽過比虎嘯更淒厲的更宏亮的聲音,我即使再悲憤,拚出全生命的血氣,也吼不出如此強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