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寫了一篇憶述童年時逮螞蟻吃的小文章,著重點是逮螞蟻時的動作,而讀者卻看重了一個“吃”字。逮螞蟻吃的目的,是為了練活腿腳和手,好打拳摔跤,在家鄉春節期間的社火場上顯露一番自己的身手。
大約就在這篇寫螞蟻的小文發表不久,來訪的一位青年詩人好奇地問我:“你既然吃過那麼多的螞蟻,一定還勇敢地吃過別的什麼活物吧?”我對他說,還在小河溝裏活吞過小魚仔。
我們家鄉有一條野性的河叫滹沱河,洪水到來之前,河道裏沒有長流水,盡是灰茫茫的沙石,隻有一泓一灘的死水,供孩子們耍水玩。就在這些渾濁的水窪裏我和小夥伴們活吞過不知多少小魚仔。
也許我回答得過於簡略,那位思維敏捷的來訪者很快寫了篇記述我童年行狀的小品,他說我喜吃生魚。把我寫得太文雅了。吃生魚有什麼稀奇?我國南方不少地方就很講究吃生魚。他們生吃的是宰殺之後的死魚,我童年時哪有如此文明,我是在小河溝裏活吞小魚仔的。
我們那裏祖祖輩輩沒有吃魚的習慣。有一年冬天,聽說結冰的河下麵有大魚,我敲開冰,果真有躦動的魚奔著這個透氣的豁口來了,我毫不費力地抓了一籮筐。每條魚足有一兩斤重,我有生以來第一回見這麼大的魚。好容易弄回到家裏,把魚倒在院裏,魚當然都凍死了。全家人望著一堆雪白的魚發愣,唉!把它們怎麼辦?沒有想到當肉吃。祖母心善,說快放回河裏,可魚早死了。記得我把它們一條條地扔到豬圈裏,豬用嘴拱了一陣,無法下口,最後隻好埋到了豬圈的漚糞坑裏。我活吞過許多小魚仔,但魚是什麼滋味,我一點不曉得。
那些滋生在水窪裏的小魚仔,銀白閃亮,長短不足一寸,它們在水裏快活地遊來遊去,映著陽光,閃射出了五彩的光芒,我常常看得入迷。我和小夥伴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吃它們,聽大人說過魚味腥臭,不能入口,我們在水裏抓著它們隻覺得好玩,小魚一發現我們,飛快地躦進水邊密密的紅蓼叢裏,很不容易抓到手。
小魚仔抓到手,擱在掌心,活蹦亂跳,一不留神,就蹓跑了,於是一旦抓到了,便手急眼快地放進嘴裏,“看你還逃?”隻覺得小魚仔在唇間、口腔、喉管不停地在掙紮,一直掙紮到我們的深深的肚子裏,才無聲息地結束了它們的生命。它們還沒有來得及長出自衛的鱗和刺,吞食它們時,非但不覺得難咽,還有一些奇特的快感。我對祖母說,活吞小魚仔比吞咽麵條還順溜,祖母說我造孽,下輩子讓我轉生成小魚,我說很願意。
我一向信奉“人之初性本善”的古訓,但經過後來幾十年的不平凡的種種遭際,我不得不又想到我國古代哲人還說過“性本惡”的話,而且也有一定道理。因此,那些沉默的魚類,必然要在細柔的軀體上長出銳利的鱗和刺,否則它們早已滅絕。它們水裏的世界有強者惡者傷害它們,它們哪裏知道,它們的世界之外,還有更可惡的異類也戕害它們。童年時我如果有這種高級的文明的人性,是決不會活吞一條小魚仔的。
從我童年活吞小魚仔時的那種原始而愚昧的快感體驗,我現在痛苦地聯想到許多與小魚仔命運相似的可悲的人間故事。我真的也體驗到了小魚仔被活吞時的痛苦。也許應了我祖母的那句話,是曆史對我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