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1979-1984)(1)(3 / 3)

不錯

是繭子

哦,善良的朋友

那些年頭

我的苦難的肩頭

紅腫過好久好久

潰爛過好久好久

木紋很粗的榆木扁擔

把肩頭壓得深一溝淺一道

象草原上軍馬的臀部

被烙的火印

沿著肩頭上

一條條紅腫的溝

每天每天

彙聚著一汪汪汗水和血滴

它們被體溫和陽光

蒸曬成紅色的鹽粒

(汗裏有鹽

血裏也有鹽)

鹽粒象千萬顆牙齒噬啃著傷口

不,不是噬啃

是疚心的痛愛啊

那些年

我生命周圍的空氣

凝滯著濃重的汗氣

和更濃重的血氣

哦,朋友

它們對於我比氧氣還重要

它們使人的靈魂清醒

肺葉呼吸氧氣

而靈魂需要呼吸汗氣與血氣

夜裏

肩頭和脖頸

腫脹得象凸起的火山

滾燙滾燙的

裏麵仿佛鼓蕩著岩漿

我隻能胸口貼著鋪板

哦,朋友

睡眠也成為災難

中午,多半沒有風

在毒熱的陽光下

弓著脊背

頭顱深深地垂下

拽拉著千斤重的板車

上山,下山,再上山

踩著自己短短的影子

汗涔涔的皮帶

勒在紅腫未消的肩頭

一直勒到了

肩胛骨上

冬天,當紅腫的傷痕消失了好久

肩胛骨還在隱隱地疼痛

很難說它沒有出現裂紋

我的肩頭,右邊肩頭

(還有手臂

還有脊椎苦苦支撐的後背

還有保護著心髒的前胸)

每年夏天

蛻去不下五次枯焦的皮

和幹裂的傷疤

肩頭上的肌內在苦難中崛起

一年比一年頑強

增加了幾倍的血管

神經也變得象纜繩那麼粗壯

肩頭漸漸地

變得棕紅帶黑

變得跟古老的大地一個顏色

漸漸聳起,岩石般聳起

但是,朋友

我並不傷感

雖然我的肩頭

一邊低一邊高

走路的姿態有點傾斜

但我如今走得並不緩慢

我的體軀還是早年那麼高

脊椎一點沒有彎

(脊椎骨打彎

人才變得矮小)

肩頭上岩石般堅硬的繭子

我常常在夜裏輕輕地撫摸

深深地感激它,摯愛它

繭子,在苦難中掘起的繭子嗬

沒有你

我的體形會變得令人悲傷

不但脊椎壓彎

頭顱也抬不起來

我見過這種變形的人

哦,朋友

我驕傲,並且讚美

我這肩頭的硬繭

莊嚴的岩石般堅硬的繭子

它是汗水與血液沉積的水成岩

是生命的烈火鑄煉的火成岩

它不是普通的岩石

是充滿鮮血和神經的岩石

是能經受住重壓的生命的支點

走,走,朋友

到我家去喝杯茶

順便看看

那極榆木扁擔

還有幾件右肩頭補了又補的破襯衫

再請你看看

我新寫的幾首未定稿的詩篇

1981年,北京

雷州半島

好響亮的名字

這個半島叫雷州

人們說

這裏自古雷多

一個夏天

爆響幾百聲霹靂

天上的烏雲

象倒懸的山峰

不斷地沉落

霹靂

從天上劈到地上

不斜

不彎

象刀砍的一樣直

創口冒著火焰和鮮血

人們說

這裏深深的地下

有強大的磁方

有幾個淹沒在湖水下的火山口

有雷的母親

日夜向遠方召喚

召喚著億萬個流浪的子孫

——帶電的雲朵

從千百裏以外飛趕回來

它們揮灑著汗水淚水

激情地呼應著,哭笑著,猛撲著

投入了母親的懷抱

哦,雷州半島上

恢宏的雷暴雨

就是這樣誕生的

每一寸土地

每一棵草木

每一丘山岡

每一座村落

都被暴烈的雷電震撼過,燒灼過

每一個心靈

都在霹靂中悸動過千百回

然而,這個半島

卻一派絢麗的風光

處處搖曳著鮮花和蜜果

幾百裏綠野上

看不出一點兒

雷殛的創傷

難道創傷

都隱沒在綠葉的下麵嗎?

哦,不相信……

或許正是由於千百次霹靂的震撼

千百次雷暴雨的衝刷

使這個娟秀的半島

長出堅毅的體魄

山野上,地層下

種子清醒著,從不沉睡

花木出土就長得蒼勁有力

根紮得很深很深

連細小的青草

都有一個剛強的靈魂

哦,雷州半島

要不然

你怎麼敢於立在

這險惡的大海裏

1982年5月海口

這裏的落花

不是深秋

正當初夏

樹蔭下

落了數不清的花朵

落花

在濕潤的草地上

掛滿露水

散發著芳香

挺翹的花瓣

紅豔豔黃燦燦

久久地不蔫

落下的花苞

還象長在樹枝上那樣

繼續在開放

蝴蝶和蜜蜂繞著它們飛翔

這裏的落花

不是凋謝

也不是被風暴吹落的

花朵

在蔥鬱的樹上

愉快地開著

又愉快地落著……

它們,美麗的生命

在樹幹的周圍

聚成了一個花環

虔誠地

奉獻給養育它們的土地

這裏的落花

沒有悲傷

1982年5月,於海口

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

童年時,我家的棗樹上,總有幾顆棗子紅得特別早,祖母說:“那是蟲咬了心的。”果然,它們很快就枯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