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1979-1984)(3)(1 / 3)

——題記

人們

老遠老遠

一眼就望見了我

滿樹的棗子

一色青青

隻有我一顆通紅

紅得刺眼

紅得傷心

一條小蟲

鑽進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著我的心靈

我極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間由青變紅

倉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讚美我……

我憎恨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樹母親綠色的腳前

凝結的一滴

受傷的血

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

很紅很紅

但我多麼羨慕綠色的青春

1982年秋

北京的城磚

北京高高的城牆

好多年以前已經拆除

但如今在小胡同裏

還能到處看見那些

麵熟的鐵青色的城磚

拆下來的城磚太多太多

足足可以堆成一座山

如果當作垃圾清除

真還找不到那麼一個大坑去埋葬

(想想看,要埋掉一圈四五十裏長的城牆)

於是勤儉的北京人

用殘破不全的城磚

在胡同裏壘了牆角花壇

修補大門口的台階

街道工廠砌成堅實的圍牆

下雨時還把它們當作“墊腳石”

但是,古老的城磚上麵

死死地粘著許多刮不盡的東西

黑的苔蘚和白的灰漿

深深淺淺的刀啊箭啊的創傷

(聽說有的城磚裏還嵌著生鏽的槍彈)

以及早已變黑的血跡……

又大又厚又重的城磚

經曆了幾百年的風風雨雨

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炮火的轟擊

有的居然還完整無損,有棱有角

仿佛新出窯的一般

人們珍惜這些完好的城磚

用它們修成結結實實的山牆

還豎起來拚成馬路的牙齒

還鋪成了一條條齊整的人行道

每當行人踩在城磚上

踩在那些刮不盡的

曆史的創傷和痕跡上

腳下總感覺到

有一點坎坷

有一點艱澀

心靈深處還會微微地震顫一下

眼前恍惚又壁立著高高的城牆

祖母推著小兒車

在城磚鋪的人行道上

慢悠悠地走

車把上掛著菜籃

車廂裏睡著胖乎乎的嬰兒

車篷搖搖晃晃

車輪咯登咯登地響

哦,新鋪的城磚路

一時難以磨平啊

城磚

那種又大又厚又重的鐵青色的磚

中國不會再燒製了

中國永遠不會再出現新的城牆

黃河與鯉魚

黃河

你多麼高傲啊

棄絕水草和浮萍的愛撫

棄絕太陽和雲朵親昵的投影

你甚至憎惡地不斷地衝毀著

與你相依為命的河岸

黃河

高傲的黃河

你永遠不能

從你似乎可以吞沒一切的激流裏

趕走一條鯉魚

倔強的鯉魚

經過千千萬萬代的死死生生

學會了在你泥漿似的激流裏

睜著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

學會了在你的惡浪與惡浪的隙縫中從容地呼吸

學會了迎著你的逆流衝刺

還學會了用劍一般的鰭

和閃著血光的鋒利的鱗片

劃開你的胸膛

向太陽飛躍

飛躍得比你的浪頭還要高

1983年夏

岸邊的草芽

這一帶黃河岸

看不見一棵樹

樹在遠近的花崗岩堤頭

樹在更遠更高的北邙山上

高高的堤

和寬闊的河之間

是不斷傾斜倒坍的岸

是灰茫茫的河灘

是呼嘯旋轉的大風

草芽,一棵棵草芽

碧綠的鵝黃的草芽

頂著明亮的露水

在黃河岸邊挺直地站立著

它們離奔騰的大浪

不到一步遠

不到一尺遠

不到一寸遠

不到黃河岸邊的人

永遠看不見這一棵棵細小的草芽

他們隻能在遠遠的堤頭或北邙山上

朦朧地望見

渾濁的流水

蒼涼的沙灘

也許在今天起風的黃昏

也許在明天的黎明

這岸邊的草芽

滾滾的波浪就把它們淹沒

被衝得無影無蹤

然而,岸邊的草芽

在翻騰不怠的大浪麵前

默默地穿破寂寞單調的河岸

擎起了旗幟般的草葉

告訴世界

黃河岸邊

也有星星點點的綠色

毒日之下

焦渴的纖夫們

常常彎下腰身

拔起幾棵帶露的草芽

每棵草芽都有雪白的長長的根

纖夫們把它們含在嘴裏咀嚼,咀嚼

苦腥之中有一點提神的辣味

哦,草芽,岸邊的草芽

你是一首詩

你是一曲歌

人們不止一次地吟詠你

人們也不止一次地高唱你

1983年夏

陽 光 戀——一個真實的故事

雨後黃昏

你和我

坐在黃浦江陡立的岸上

渾濁的江麵

閃爍著一道

血紅的路

通向我們的心靈

我們的記憶裏都有

這樣一道斜斜的陽光

你聲音幹啞

平靜地向我敘述

自己過去的故事

眼角的皺紋不住地抽搐

夕陽浸紅了你的蒼發

你說那些年

你盼望的季節

不是明媚的春天

而是一年之中

白晝最短促的那一個月

那一個月

在嚴寒的冬天

隻有那一個月

太陽奇跡一樣

擦著你的囚室而過

從一個兩尺見方的天窗

每年每年

你幸運地看見

二十幾次

日出日落

有一年

你一次也沒有見到和觸到陽光

你病了很久

幾個月工夫

生命象發了黴

麵頰上手臂上長出一塊塊灰斑

你平靜地說

眼光爍爍嘴角微亮

那一個月

中午

不比中午早一刻

你仰望天窗

看著日出

象童年時望著

九龍江岸的山峰

太陽天天從那兒上升

你象一個天文學家

在水泥牆上

用指甲

劃了一道道

陽光走動的軌跡

計算得十分準確

陽光在哪兒落腳

又從哪條線上

依依地離開

日出的時刻

你仰起麵孔

顫顫地舉起手臂

仿佛期待久別的親人

(你哪裏曉得

你的妻子

早已投進這渾濁的黃浦江

瘦弱的兒子一個人

去了遙遠的北大荒)

太陽圓圓的

睜著充血的眼睛

望見了你

矗立的身影

哦太陽初升

(窗外的世界已是中午)

桔紅銀白?鮮豔奪目

是兒子的麵頰妻子的心

是一朵香噴噴的玫瑰

是一口嗡嗡響的血鍾

是苦難祖國的

掛笑的麵容

太陽太陽啊

在天南地北

找了億萬個窗口

才找到了你

堅貞的赤子

你站起身來

雙手比劃著

太陽真大真紅?真亮

有一刻時間

正鑲在你的天窗

你和太陽

麵對麵凝視著

熱切地笑談

那一刻

黴濕而斑剝的泥牆

冷凝的空氣

夢幻般變了顏色

仿佛注進溫暖的鮮血

陽光

亮在牆上

橫在頭頂

陽光

向你伸出火熱的臂膀

你脫掉棉農

拚出全部生命力

(肌肉血液骨髓?神經?心靈……)

向上向上

縱身一跳再跳……

雙臂象翅膀伸開

(你從春天縱跳到夏天

又從夏天縱跳到秋天)

生命

觸到了陽光

觸到了更多的陽光

第一年

隻有手指手掌觸到陽光

第二年

前額觸到陽光

三年以後

胸腔也能觸到陽光

你說

地球有引力

太陽對你更有引力

你說

觸到的

不是光

是熱血

是宣誓時摸過的紅旗

你平靜地說

那一個月

中午過一會

你目不轉睛地看著太陽

離開天窗離開矗立不動的你

這奇跡

隻存在二十幾分鍾

你也許是世界上